求学的,打工的,工作的,河村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走青山,有的进工厂,转眼是两代人的事情。灯花成了村里最年长的人。
一个个曾孙出生,年轻的媳妇突然感觉到灯花的重要。她们有的急着出门挣钱,有的需要上班工作,而婆婆要么由于身体欠安,要么婆婆英年早逝,大家都需要有人看孩子让自己脱身。她总是习惯地说,生了孩子放我跟前吧,我替你们看着,你们安心去做事!
灯花习惯了看孩子,守摇篮。孩子一哭,她就推一推摇篮。孩子出了摇篮,又看着他们从爬行到直立,从行走到奔跑,就像是从猴子到人的演化。灯花甚至喜欢闻到婴孩的粪溺气息。她觉得孩子们虽然像猴子一样,滚得满身是泥,但他们是干净的,粪便也是干净的。她从火笼里,从灶膛里,铲出一堆草木灰覆盖其上,再铲到粪筐里,或墙角的灰堆里,备作肥料。
敦煌说,这就是人类的生命之爱!没有婚姻,就不会有这种深切的体验!祝虎深为赞同。独依笑着说,情感与卫生,并不是天然的排斥!爱的情感同样可以建立在科学与卫生之上!只是这个代价比以前更高,这就是现在的妈妈操心尿片的原因!
终于有一天,晚辈不再把孩子放到灯花膝前。膝前冷落,让灯花倍感凄清。儿孙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灯花不能为看孩子出力了。灯花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衰老了。白天捡狗下地去了,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下来。
灯花坐在天井边,像一尊雕塑。阳光从天井打下来,像电影的光柱,在墙壁上不停移动,把大厅的东西洗沐了一遍。最先照见的是西头的屋梁,梁下的土灶和水缸。一根烟窗从灶面升起,升上房梁。屋梁上搁置着一具棺木,这是准备多年的寿衣,两端画着一朵富贵的牡丹。
这具提前准备的棺木每天都在散播着关于生死的论调。后世的子孙,做客的亲朋,串门的干部,看到这具棺木都肃然起敬,仿佛在与死神进行一场或长或短的对话。
灯花坐在天井一张竹椅上,阳光打在棺木上,反射到灯花的脸上。阳光是人间最有生机的东西,它无穷无尽又非常有限,灯花看着棺木,棺木也看着灯花,无声的交流每天在延续。灯花知道,棺木的话是什么意思。按照人间平常的活着,她早就应该归天了。棺木在提醒她,多活着一天就是多一份福气。
而灯花静静告诉棺木,耐心地等吧,不久就要住进去的,虽然她舍不得这人间,这家族。何氏不到花甲就走了,李氏的满崽得胃癌走了,赖氏的女儿捞虾被冲走了……灯花觉得自己活得够长,是不是那些早逝者的寿命添到了自己头上,她在替他们活着,看着这人间。
这群劳苦的亲人!灯花惟一的心愿,就是要走在儿子前头。她希望早点离开人世,同时又希望捡狗健康长寿。
太阳的光柱在棺木上游移,庞大的阴影落在墙上。接着光柱向北面的墙上称动,不久便照在竹篮上。透过竹篮,阳光成为一块花布,铺展地面上。这天井边的吊篮,放着吃剩的饭菜。捡狗每天下河撒网,竹篮常有吃剩的鱼。
鱼的香气从粗瓷大碗飘出来,一只猫从狗洞里钻了进来,闻着鱼香打转。馋猫终于确认了竹篮是香气之源,苦思着攀登的办法。
灯花坐在竹椅上眯了一会儿,被猫叫声惊醒。但没有赶猫,定定看着它的动静。对于灯花,每个光临的动物都是亲友。猫看了看灯花,看到她没有追赶的意思,便重振登上竹篮的雄心。
猫辗转爬到天井边的下水梁,与竹篮的鱼遥遥在望。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够到美味。猫试了试身手,胆气提不上来,盘桓良久,最终放弃了冒险计划。灯花看着悲伤无奈的猫,咧嘴笑了,露出了残余的牙齿。
光柱从竹篮移出。中午饭的时辰到了。捡狗该回家了。她扶着竹椅起身,挪着小脚移到灶前。抓一把柴草,摸到火柴盒,搓出一支,嚓地燃起,伸向柴草,塞进灶膛内。
这些动作,灯花反复了近百年。从娘家到河村,从老屋到新屋。尽管眼神不济,但灯花熟练无比。
饭是早上捡狗煮好了,一只小饭罾蹲在锅里,只要直接生起火就行。家务全盘都交给了捡狗,她老迈的身手只能做简易的配合。侧边的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太太或婆婆,就朝竹篮里走去。
灯花知道,这就是自己延续的香火。孩子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没人,又急着回学校上课,就掏了碗冷饭,到大厅蹭菜。捡狗每天都故意多做一些,鱼,茄子,豆腐,备得足,孩子吃成惯性,心安理得地分享劳动成果。
灯花应了一声,说满仔小心,别摔倒了。小孩端来木凳子,人往上一站,顿时长高不少,够着了竹篮。灯花看了看猫。人就是比动物更聪明。
到了晚上,灯花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但是夏天,族人围在天井边纳凉,她愿意在多呆会儿,听那些久听不厌的故事。一只破旧的钵头升起白烟。谷糠在燃烧,猖獗的蚊子从灯花的脸上擦过,不小心陷入烟雾,像飞机遇上大雾,一头栽进了地面。
最热闹的要数中秋节。月亮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