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不谢的花瓣上(4 / 8)

班主任 刘心武 15506 字 2024-02-29

“这是谁的诗朗费罗叶赛宁”

她走近我身旁,手里捻着一根兔尾草,淡淡地说

“维森特阿莱桑德雷。西班牙诗人。他拿走了197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

啊,亲爱的,请你理解我,我确确实实是一下子就被她的学识,她的风度,以及笼罩着她的那种神秘感慑服了。我只觉得那是一个优美的梦,而她是梦的核心。这梦使我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平抚与慰藉,犹如溪水淌过干涸的沟渠。

我们相识了。我们在河边散步、交谈。我们一起走回楼区。她先邀请我到她那里坐坐,我也邀请她到我那里坐坐。我们都没有接受邀请。我们分手了。

当天晚上,你回到家里。你看见我正在撕毁刚写成的诗稿,你责备而爱怜地望望我,默默地到厨房洗好你为我买来的蜜桃,默默地送到我的书桌上。你叹了口气,为我,也为你自己。诗人原来竟如此难当,他已发表的诗作越轰动,他便越难写出新作,他便越痛苦,越不能懈怠,因而便离正常人的松弛而自然的生活越远。唉唉,为什么古今中外,至今还有那么多痴心人来追求这种职业,这种生活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那河边,又见到了她。天边闪着电光,带腥气的黑云朝近处涌来。我们快步走回了楼区,她邀请了我,我没有拒绝,我去了她家。刚进到她家那个单元,急雨便扑了下来,窗帘飞动着,窗外凉爽滋润的气息驱散了室内的余热,使人心里非常舒服。

她家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文艺书。长条案子上摆着色碟和笔洗,大口罐中插满已画和未画的宣纸卷。墙上是带印象派意味的风景油画。打开了录音机,屋角的音箱中传来了浑厚丰满的声音,绝不是“迪斯科”或“阿波罗”,典雅和谐,那是配器上吸收了电吉他的古典乐曲。在茶几上我发现了一张剧照,嵌在精致的古旧镜框中,那是汾河湾或武家坡中的一个场景,我辨认出来,那分演柳迎春与王宝钏的,恰是多年前的鄢迪。

然而她从来没当过文学家、画家、音乐家、京剧演员。她丈夫也不是。他们两个都是某一个机械工业部的技术干部。丈夫还兼着局一级的行政职务。丈夫出国考察去了。她在养病。他们在十年浩劫中遭遇很惨。但是犹如雷击后的枯树可以复出新枝一般,他们两三年里就恢复成了这个模样。窗边的吊兰已然垂下了半米多长,茉莉花绽开了十几个雪白的花瓣,散发出恬静的幽香。不要再写关于他们这种人悲欢离合的、诗歌和剧本吧,我在心里说,他们得到的补偿已经够可以了我想到了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院,那些三代同堂的小平房里的人们,那些小吃店里炸油饼的,成衣铺里舞熨斗的,铅丝厂里编纸篓的,翻砂车间抡大锤的他们在十年浩劫中没有被揪斗过,没有上过干校,没有停发过工资但是他们过去住小屋子,如今仍住小屋子;他们过去没吃过四鲜烤麸和午餐肉罐头,如今仍无能力买来品尝;他们过去与巴尔扎克、贝多芬无缘,如今依旧不知道托尔斯泰、小泽征尔;他们珍惜副食购买本上每人一两麻酱的供应,他们排大队等候购买便宜的西红柿我的诗,应当更多地贡献给他们,为了使他们也能过上鄢迪这般的生活,我们当尽自己的一把力

坐在鄢迪家的沙发上,我把心中想到的这些和盘托出了。她抽着香烟,那烟是把一支半截的接到了一支完整的上头,因而显得格外长,她嘬吸时也便显得别具风度。她点着头,赞同我的观点,补充说“是呀是呀。翻开最近的文学期刊,连那些插图都大同小异,全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头像,背景上不是飞动着一串天鹅,就是一些橄榄枝、郁金香之类的图案你写吧,走出你那被黎明照亮的窗户,走到最下层的人民中间去,到他们的那些小房间里,到他们的蜂窝煤炉子和炸黄酱碗之间,去寻找诗意美”

我写了。这便是不久后发表出来的院门虚掩、我是一块蜂窝煤、炸啊,炸油饼那十来首新作。这些新作给我带来了新的赞扬、新的批评、新的争论。我丧失了一些原来的读者,我也增添了一些新的读者,有人斥我“转向”,有人判我堕落,也有人夸我进步。然而我仍旧是我。

你改成了上晚班。凌晨你肩着霞光回来,我正酣睡。而当你拉上窗帘睡觉时,我却下了楼,到鄢迪家去了。你翻过我珍藏多年的罗曼罗兰文抄,你当然知道罗曼罗兰和玛尔维达梅琛葆之间的忘年之谊。我也是这样来看待自己同鄢迪之间的关系的。当然我不配自比为罗兰,而鄢迪也不宜类比为梅琛葆。梅琛葆是歌德的后裔,她曾是罗兰当时尚不能望其项背的前辈文学家赫尔岑以及作曲家瓦格纳的挚友;鄢迪却绝非鲁迅的后人,也不曾认识茅公或冼星海等文艺前辈。尽管我理智上明白这个,可是当我走进鄢迪那完全用冷色处理的典雅的客厅时,我在感情上却不能不把她视作“我的梅琛葆”。

她已读过我的新作,并且画好了一大幅写意的“枣葵图”来体现我的诗境。那画好的画还陈在案上,两侧用玉镇镇住。端详着那画,我感动了。而她犹如一竿风中的潇湘竹,在我身旁微微摇曳着。我们对视。移开目光。双双在沙发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