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大嫂们,或诚挚或讽喻地给你讲述着铡美案、活捉王魁一类的戏文,她们所强调的并不是那故事的结局,而是陈世美和王魁离异秦香莲、敫桂英的必然性。你回来向我学舌,宽厚地微笑着,摇头,表示你认为那都是小家见识,然而从你闪烁的眼波中,从你编织毛线衣的停顿、发愣中,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你心头弥漫着什么样的酸雾。亲爱的,我懂得你,你爱的不是一只蜗牛,尤其不是蜗牛那华丽的外壳
难道,我真成了一只负载越来越重的蜗牛了么
猴年到了。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美国圣海伦斯火山大爆发。一些地方奇旱,而另一些地方暴雨成灾。我的事业却蒸蒸日上。我获得了没有期限的创作假。我的第一本个人诗集已经出版。第一版印了八万册,书名就叫黎明照亮窗户。报刊上一片赞扬声。当然,有人反对,不过他们并不写文章发表,因此一般纯朴的读者并不知道我还面临着实际威胁。我被邀请出席着一个又一个的座谈会、茶话会、见面会、大型和小型的宴会。我得一遍又一遍地对本国的和外国的采访者讲述“我是怎样写出黎明照亮窗户的。”到头来弄得我再也读不下这首诗的任何一行。报上提及我名字的报道越来越多,而我发表的诗作越来越少。读者开始摇头,批评家开始叹气,而新闻界也终于感到我是一只已经榨干的柠檬,于是他们扑向了谭真珠那是一颗因发表从今不再瞒而升起的新星。可怜的真珠,她现在每天都得重复讲述“我是怎样写从今不再瞒的”,直到别人和她自己都听得发腻了,然后再被另一颗新星所取代。
就这样,光阴匆促地从我身边掠过。春天怎么如此短暂丁香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当我注意到时,伞状花絮已落一半。榆叶梅随开随谢,粉红的花瓣和柳絮搅在一起,在沙风中游荡。雨云是那样地罕见,因之每当有一片白云变浓发灰,燕子便欢愉地低飞,用翅膀去扫摩水面。夏天在旱象中到来。不过我们时常在居室的水泥地面上洒水,因此并不感到十分炎热。而阳台上的“死不了”也不惧怕干旱,虽然我们时时忘记浇水,它却慷慨地轮流开放着腥红、嫩黄、墨蓝、粉褐的花朵
亲爱的,你目睹着我匆匆地写,匆匆地出席一个什么活动,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接着又是匆匆地写你没有正式发表过任何意见,但是从你眼波的流动中,从你嘴角的颤动中,我看出来你在为我叹息。你一定在纳闷,放着平稳保险的技术员工作不做,非要奔命地写、写、写,究竟是为什么诗,念起来是好听的,回味起来是动人的,被人称颂时也是幸福快乐的,然而一旦被人当作热门货抢购,当作名牌产品推销,当作虚有其名的东西被人訾议,岂不是太无聊、太无趣、太可悲了吗
你一定是渴望着共同复归于以往的那种纯朴自然的生活。在春末的那个静夜,在落地灯勾出的光圈中,你娓娓地引我回忆我们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那屋的地面是砖铺的,靠门的地方,有两块砖碎成了两半,有一块还陷下去半寸,往往使客人进屋来个趔趄,而我们竟久久地顾不得找来整砖重铺那窗外的豆藤,该枯死了吧那天花板上的水渍,不是很像一幅非洲地图吗那邻家的大花猫,该还是常爱跳到小屋的窗台上,在玻璃上蹭它的胡须我们曾是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的。而如今
啊,亲爱的,在炎夏来临之际,鄢迪闯入了我的生活。打扰了我,更打扰了你。
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相遇的。那一天你上中班,晚餐是我一个人吃的。晚餐后我下楼散步,渐渐走出了楼区,来到了那条浑浊的小河边。附近工厂排出的废水使小河失去了一半的诗意,但毕竟还有另一半岸坡上茂盛的杂草,在杂草上飞飞停停的蜻蜓,不时跳进水中的青蛙,从杂草中挺出的一两株无名的野花,成团的雾一般的蜉蝣,以及对岸被紫色暮霭衬托得格外爽目的树木与村舍的剪影
正当我眼睛只感受线条和色彩,耳朵只感受声响和颤动,鼻腔只感受气息和湿度,皮肤只感受凉风的吹拂,而息掉了一切思绪的时候,忽然,一种自然以外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那是一个略显沙哑的、轻柔的女声在吟诵
你轻柔地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
你出现,而后又不见,
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
脚步短促,
欢乐的光耀已经黯淡
青年也许是我,
正望着河水逝去;
在如镜的水面,
你的行踪转瞬流淌、消失
我不禁转动着脖颈,寻找那吟诵者,于是我看到了一位妇人。她身材颀长,严格来说,要比我高出两指之多。她那烫过的头发黑得发亮,可以看出,那是染成的。她的面容使人联想到一朵风吹既谢的白荷花,显得高贵而忧伤。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短袖衬衣和一条短裙,都是经过多次洗晾后才会有的那么一种浅黑色。当我把目光投向她时,她对我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奇怪,她仿佛早已同我熟识,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在这里散步,总不由得会想起这类的诗来。”
我便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