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瞒着我干吗要瞒着我呢”
你痛苦。随着我新作的发表,你不仅要继续为我担“打成右派”之忧,还要独自承担着另一种忧虑
啊,亲爱的,你更不必为那秋末的晚餐而忧郁。正如构成香山红叶的主要成分是黄栌而非枫树一般,构成那次晚餐的主要气氛,是纯洁的师生之谊而非暧昧情绪
那一天秋意极浓。蜂蜜色的阳光,把窗外豆藤上的干叶照得筋络分明。我正坐在窗前,写着那首后来引起争论的赠我的长发弟弟,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我预料到,这将是又一位文学青年。
果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她是一个短小精瘦的姑娘。她长得实在不漂亮。她脸儿黄黄的,额头上甚至有着两条不抬眉也可辨认的皱纹。她穿着工作服,径直从她做工的工厂里来我家。她从肩上取下一个油渍斑斑的帆布书包,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又打开油纸包,从里面取出一扎雪白的诗稿,双手捧到了我的面前。
尽管在一百次以上的接待中,我已经练就了一颗坚硬和不易点燃的心。尽管我像对待许多初次来访的文学青年一样,对她宣布了这样一种逻辑“因为我其实并无指导别人的资格,又因为我这创作假的每一小时都很宝贵,所以我无法与您长谈;并且我即使读过了您的大作,也未必能发表出什么有价值的意见;为两下里都不徒费时间、精力,请您还是打破对我的迷信,别寻师傅的好”然而无论是我的冷淡还是我的坚辞,都不能丝毫减弱她拜我为师的决心。她安安静静地坐到我对面的凳子上,有条不紊地对我讲起了她对我自黎明照亮窗户以来所发表的每一首诗的评价。她讲的不是那些我已经听腻的阿谀,也不提那些我不屑一答的浅薄问题。她的某些见解,甚至使我更加懂得了我那些从心中自然流泻而出的诗句。
我不由翻阅起她的那扎诗稿来。一股奔腾的才气从纸面上、从字里行间冲出。我怎能不息掉烦躁与轻视的情绪,同她促膝而谈呢一只蜜蜂,不知是何时飞进屋里的,嘤嘤地兜着圈子飞着,不时飞到她那薄薄的、发黄的辫子上,翅儿加速抖动,定在那里,仿佛在啜吸她的诗才。
啊,她读过普希金,读过莱蒙托夫,读过惠特曼,读过泰戈尔,甚至读过波特莱尔她说她喜欢闻一多、戴望舒、艾青、郭小川
我们就那么忘乎所以地谈着、谈着。
忽然,我瞥见了桌上的闹钟,不由得“啊呀”一声,我想起了你临上班时的嘱咐,我早该淘米、煮粥、买咸菜
我于是向她宣布了我急需完成的任务。我抱怨说没有办法,我经常得为洗衣服、买煤饼、倒脏土一类的事奔忙。多亏还有个奶奶,住在不远的胡同里,总算能给我们照看菊菊,否则,我的诗情将被生活琐事消磨得一滴不剩。
她太懂得诗,因而就太不懂事。她坚决地说“我来帮你。以后我每星期来你家两次,帮你洗衣服、买菜、干杂事。只求你跟我像今天这么样,谈一会儿诗。”
她不走。她帮我淘米煮粥。我去买来了榨菜和猪肉,她就帮我切、炒。亲爱的,当你回来的时候,你惊讶地发现,吃饭的小炕桌业已摆好,饭菜齐备,而且我和她已经坐好,只等你洗了手,坐过来,便可开饭。你望望我,望望她,一朵淡淡的灰云飘到你的脸上,你不声不响地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
她管你叫“师母”。我敢说她真正是无邪的。亲爱的,至今我仍坚持这样的看法。她太无邪,因此就显得太邪乎。她见我愣愣的,不怎么吃菜,她便往我碗里夹榨菜肉丝。你看见了,你垂下眼皮,你闷闷地吃着。亲爱的,你为了支持我写成黎明照亮窗户,付出了怎样的艰辛;然而当黎明确实照亮我们的窗户时,你却遇到了这种你所不曾料想的事情并没有人把我打成右派,却有虔诚的姑娘往我饭碗里夹菜
亲爱的,我还记得,你更不会忘记,那个秋夜,窗外下着淅沥的细雨,老鼠在我们的床脚下跑来跑去,一只老蟋蟀从我们的碗柜下头不时发出嗄哑的鸣声。我们都没有入睡,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后来,你叹了一声,恹恹地说“看来,也许你跟那样的崇拜者一块过,更有意思”我觉得你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你,气冲冲地说“对对对对你、你、你你懂什么啊”我听见背后传来了嘤嘤的哭声,可是我始终没有再转过身去。啊,亲爱的,请原谅我,就像叶片应当原谅露珠的滚动,就像池水应当原谅浮萍的飘移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长信,我诚恳地请求那位女诗人不要再来,并且一并寄还了她那些美丽的诗作。我真怕她仅仅懂诗而丝毫不懂人间之事,我怕她叩门,甚至怕她回信。啊,她真是一位通达事理的诗人。她再没来叩门,也没有来信。当然,这也很难说,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在新住宅区分到了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我们立刻搬了过去,并且不轻易告知别人住址。
亲爱的,我看出来,当我们迁到新居,当我们用我有限的稿费,买来令我们无限满足的最普通的书柜、“一头沉”书桌和最便宜的沙发以后,没过多久,你就更加忧郁。你同车间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