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不谢的花瓣上(5 / 8)

班主任 刘心武 15506 字 2024-02-29

我们谈了几句。停顿。沉默。她依旧是把半截香烟接到整支上,那么徐徐地抽着。不知为什么我们忽然谈到了老残游记,并且争论起来。后来她宽容地笑了“就算你对。丢开这个吧请念一首你的新作。”

于是,我就给她背了头晚刚写成的写在古老的胡同口。念完,她霍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她扔掉烟蒂,抱拢双臂,久久地望着远处。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了鸽哨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心中漾出了更丰厚的诗意。然而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你这时该已起床。我应当为你熬一点粥,粥里加一点红枣。亲爱的,你近来比以往更瘦弱,你们厂里的活路实在太累了,尽管实现现代化的标语早已贴到了你们车间的墙上,而你们那道工序离现代化的标准依旧很远。为了成全我能有个安静的写作环境,你随我搬到了这里,你上下班却要多费两个小时。我们又一点也不会“走后门”,因此虽然时常商讨说应当把你的工作换到附近,但行动起来却又不知该向何处迈步。附近工厂的干部都不读诗,与其送他们一册黎明照亮窗户,不如送他们一册大众食谱想到这些,我便向鄢迪告辞。

“为什么不要走,你多坐一会儿”她从窗边移到我的身前。天哪,她眼里满蓄着泪水。写在古老的胡同口对她竟有如此的震撼力,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接着,我还来不及说话,便发生了那至今令我回忆起来还难以向你解释的事情鄢迪一下子抓起我的右手,闭着眼睛,挨个地吻着我的手指,这时,两粒大而晶莹的泪珠,从她合拢的睫毛中滚落到了她的面颊,随即又滚落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这才醒悟过来。鄢迪绝不是梅琛葆。罗曼罗兰那时候二十五岁,而梅琛葆已经七十三岁,他们之间相差四十八岁,已经不可能产生异性之间的爱情。可是鄢迪只不过大我十岁,她对我的爱慕是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听我念诗的。我现在能够理解那位湖南姑娘的来信了。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原来女人并不是一定要求男人的手指是修长、白皙、柔软、芬芳的。亲爱的,你现在应当明白我后来为什么要求你吻我的手指,因为我觉得那倘若能体现出男性的力与智,便首先是应当贡奉给你的

我记得自己清醒地抽回了手,并且清醒地同鄢迪告了别。回到家时,你还没有醒来。我坐在床边,凝视着你。你在睡梦中更其纯真,更其莹洁。我握住了你的手,你便醒过来了。于是我向你叙述了所发生过的一切。起初你还睡眼惺忪,愣愣地望着我,仿佛在听我念一首含意朦胧的诗作;后来你抖抖头发,睁大了双眼,带着一种稚气的惊恐,听我倾诉;最后,你垂下了眼睑。我讲完了,你仍旧收敛着睫毛,沉默少许,才抬起眼睛,迷惑而惶乱地问我“怎么办呢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冰凉。我把那手贴到我的颊上,我的面颊是温热的。我对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插曲。我请你相信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的,她会明白并且同意我的意思。我对你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这既不是因为要尽法律上的义务,也不是因为有道德上的约束,而是因为我们的爱情之树,它的根扎得是那样的深你以为我会忘记你那八十七步吗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我把你拥在怀中。你像风中的花朵般抖动着。我吻着你。你的热泪滴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啊,亲爱的倘若天上只剩下两颗星星,那就是你和我,我们要固执地互相吸引;倘若地上只剩下两棵树,那也是你和我,我们的根须和枝条都要顽强地互相纠结

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从囚禁我的那间小屋的窗栅望出去,可看见面目狰狞的雨云,正在张牙舞爪地攒聚、翻腾。一场暴雨将不可避免地来临。

囚禁我的原因非常单纯。在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那条通道的墙上,刷着一条白漆的标语。那是一条很值钱的标语,因为每一个字至少得耗去半桶白漆。他们为什么要用白漆刷那条标语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至今也还是茫然。也许,那仅仅是因我们那个小小的研究所的仓库里,恰巧有十多桶白油漆,而在那个岁月里,白油漆除了派作这类用场,也实在别无他用。那白油漆书写的标语,字体是很遒劲的。那是我曾经最尊敬的程师的书法。当然,他是被迫去书写那条标语的,两年前他曾给我来信,深致愧意,并告知我那条标语已被彻底铲去,那堵墙重新刷过,不再有一点痕迹。然而那条标语实际是漆在我的心上的,除非我这躯体陨灭,它将永存,并且永远显示着程师杰出的书法“叶匪荷夫猖狂反对同志罪该万死”

这两年里来访问我的人,几乎都要提出这个问题“当年你是怎样反对的”我的回答总是令他们扫兴“当年我并没有反对过。”是的是的,我绝不是什么反对“”的先行者。十二年前把我揪出来,说我猖狂反对了,不过是因为查出来我在一九六〇年发表在报纸副刊的一首寓言诗中,有一句“青青的江水,颠倒着岸边的景物”。我向“专案组”一再解释,当时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我怎么可能写诗“谩骂”她呢然而,他们有一个极为强硬的逻辑“你为什么不写成清清而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