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一直拖到第一天暮色四垂时,才字字斟酌地写出第一封自罪状,由程潮送去了宫里。
他这辈子写过许多折子,但只有这一折,用了近百张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自陈罪情,如同自煎心肝。
吐的错处少了,无疑是欺瞒上意,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悔改。
可真要是做过什么都桩桩件件地交代个干净,这会儿恐怕会死的更快,当街凌迟也不为过。
他这辈子从没这么想求助旁人,哪怕求白首辅过目一二也好。
偏偏就只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对着满案废纸发愣。
自罪状很快交到柳承炎手里,一眼扫去,尽是模糊婉转之语。
乍一看什么都说了,什么又都没说。
提了贪墨,但只说自己是心陷囹圄,行事有差。
提了卖官,但转化为举贤推能,识人不清。
“好大的本事。”他冷笑一声,把折子丢给程潮“留着,你继续等。”
程潮下意识伸手接好折子,不太敢问。
等什么
“你不知道”柳承炎转身看他,如弈棋时心有全局一般。
“今晚恐怕就有人等不及了。”
果不其然,还未到子时,有三封折子跟着到了宫里。
两封署名,一封无名。
署名的来自工部礼部,自陈在前朝有罪。
这种属于平日犯错太多,心里根本压不住事。
工部礼部尚书恐怕都和张平利益往来密切,此刻便是不割席,回头张平什么都供出来,恐怕更加百口难辩。
还不如现在认几个轻一点的罪,再装死未必能留全尸。
匿名信是从宫墙外抛进来,被侍卫捡着了拿进来。
瞧着像是南党的手笔,把数条罪证剥了个干净,直言张平小人千刀万剐死不足矣。
程潮把三封折子收好,见皇上还没有休息的意思,这次有了反应。
“莫非晚上”
子时一过,又有消息陆陆续续传了过来。
宫里噤声无言,宫外人心惶惶,甚至有传闻说张平已经死在了家里,凄惨无比死无全尸。
也有人放消息说张平把文武群臣都拉下水了,里里外外泼了不少脏水,大要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张府被锦衣卫封的犹如死墓,连着十二时辰都悄无声息,更惹得众官议论纷纷,哪怕独坐也不得安宁。
这一夜,百官再度无眠。
倒是听说白首辅家里鼾声绵长,睡得很好。
天未亮时,文武列阵上朝,都顶着乌青眼圈互相打量,想从同党和对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新帝未即位前,朝里泾渭分明,势力范围尊卑高低都分得极清楚。
张府突然被封,直接扰乱整缸浑水,便是从前交好攀附的高枝也成了危处。
白睦序漫步上前时,几十双眼睛紧盯着他。
按理说,他是如今北党之首,还和张平来往密切。
现在这样从容平静,难道是装的
圣上在最高位,远远地看不清面容。
天色一片青白,风吹来冷寒入骨。
陈毫高声道“宣,锦衣卫指挥使程潮。”
程潮手执张平摁过手印的自罪书,巡展一圈,高声奏读。
众官听得胆战心惊,没有一个人提前收到半点消息。
他们清楚张平为人如何,甚至清楚他在乡下布置了多少良田,家里供得神佛皆是纯金。
也正因如此,一份避重就轻的自罪书当廷读完,众人皆是面色复杂,也有利益相关者悄然松了口气。
皇帝颔首,低语一句。
陈毫转而尖声道“赐,廷杖”
廷杖
这便要上廷杖了
若是没有前朝之事,这原本还真是个好事,当称是张平的福分。
廷杖,顾名思义,是当众鞭笞的长杖。
这木杖不仅粗皮硬质,击人的一段还要包上带钩刺的铁皮,活活能把人剐掉一层皮。
但在先帝柳承钊之前,文官以受杖为荣。
刚直谏上才会受杖,忠正清明才会受杖,虽可能被这铁皮棍子打得血肉模糊丧了命,可受了这杖才是了了为官一生的心愿,当真可以名留青史,受人敬奉
那时候,有些文官哪怕无理都可能要驳回皇帝的旨意,就为了挨这一顿痛快板子
偏偏柳承钊专宠太监沉迷犬马,大太监直接得权后直接下令,以廷杖活活打死了数十个文臣,荒谬到令人发指。
这时候,廷杖的纯正荣光沾了太监的粪臭,彻底算是脏了。
廷中寂然无声,所有人眼见着蓬头垢面的张平被押在殿前,程潮面无表情地重读一遍自罪书。
他读一句停声,栗木铁杖便挟着风声猛然落下。
“圣上饶命”张平痛呼一声,第二声便无法再说出连贯的字句,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