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炎第一次见到翁奕为,比预想要意外三分。
翁奕为个头很矮,和白首辅相比要矮两个头。
他如今年近六十,已是干瘦的小老头模样,按理说这般模样很容易叫人轻视,却能在前朝一路做到户部尚书的高职,这一点便足够惊奇。
翁奕为本是在侧殿里略作休息,一听陈毫解释陶皖带孤女前去哭冤,才拔腿就走过去拦截。
此刻陶皖仓皇回头,以为是张平的党羽过来胡搅蛮缠,声音里都带着怒意。
“你难道要替那畜生打抱不平还是觉得他比我这腿都断了的义女更来得受罪”
“且慢,”翁奕为气还未喘匀,伸手拦道“我拦的是陛下。”
柳承炎皱眉不语,看他后续如何。
“张平已是犯了种种死罪,”翁奕为转头看向陶皖洪秋娘,双眼矍铄带着洞悉“轻易砍头便宜他了,您说是不是”
商属贱籍,他哪怕已经辞官归乡也不必如此客气。
陶皖很少被人尊敬,此刻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在御前显得唐突,伏身告罪。
程潮忙拱手道“微臣这就领两位去太医院诊断病情,稍后回来复命。”
陈毫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也默契告退。
一时间乾清殿恢复寂静,只剩君臣两人独处。
翁奕为这才挥袖跪下,行云流水般做完全套礼数。
“老朽见过圣上,恭祝陛下千秋万代,江山昌荣。”
“不必说那些。”柳承炎扬了笑,眼里还在观察这个得低头看的小老头“起身吧,朕还未请你去太液湖钓鱼呢,一路颠簸可辛苦”
“那可折煞老朽了。”翁奕为起身道“老朽请陛下三思,是因为张平之事,刚好切合陛下新登基不久后的需求。”
需求
柳承炎心中一凛,理解到他指的是什么。
张平怕是他杀鸡儆猴的第一桩案子,为帝为官,免不了立威二字。
只是翁奕为的计策是
“还请明示。”柳承炎转身走回御案边,把陶皖递交的数卷证据又看了一遍,声音放低。
“不知程潮可否有和先生提过,朕一度向白首辅询问名师人选,首辅推荐了您。”
“今日来不及摆案点香,但今后,朕应尊称一句老师,提前谢过先生点拨教诲。”
翁奕为许多年前被先帝气到撂挑子不干,哪里受过这样的尊重,也是连连摆手,不敢接受。
“老朽以为,权势权势,前一字是权,后一字是势。”
他的才能在乡野田舍里荒颓数年,如今终于有机会一展宏图,自然毫不保留。
“陛下,您以为,什么是势”
柳承炎不假思索道“怕。太多人怕张平,他便趁势为非作歹。”
“势如浪潮,一旦激起,便有裹挟翻卷之态。”翁奕为正色道“鲸尾拍岸是潮,巨石坠湖是潮,重要的不是前因,而是后果。”
重要的不是碧血案如何骇人听闻,而是张平最终的结局是如何。
“老朽愚见,以数条罪名关押张平乃是中策,但绝非上上策。”
就在刚才,皇帝差一点以常规流程将他定罪处刑,反而不一定能占上风。
他惊险拦下,也是时机抢得刚好,再晚一步都木已成舟。
“你的意思是”
柳承炎直到触碰问题到这个深度,才能察觉到自己阅历太少还不识人心,初见面便对翁奕为心生敬意。
“真龙一怒,万民俯首。但比起怕巨浪滔天,人们更怕不知浪高几何,将淹了多少人的屋子。”
不知道,才会引发真正的恐惧,才会将江潮的阴影映射进所有人的心里。
张平自负家世渊源溯及开国,但如今军权由冯家为首的南党一派把握着,文臣以北派白首辅为核心凝聚,外强中干,不过如此。
皇帝初次立威若手段得宜,必将震慑一概昏聩庸碌之辈,没有过错也得警醒三分
柳承炎眼中泛起刀锋般的锐光。
“就按老师说的做。”
当天夜里,就有锦衣卫直接进了张府,宣读圣旨,将张平削爵免官,乌纱帽同宝册都当场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但只说圣上垂怜,留三日给他自省罪过。
三日一到,再行判决。
子时张府被敲门,丑时文武百官便全都听见消息,彻夜未眠。
张家突然被发落,虽然好些知道旧情的一听见大觉寺唱卖金被就猜到几分,但根本没想到圣上会来这么一出
不宣罪不审问,反而直接剥了官袍纱帽让他自陈罪情。
毒,太毒了
若是锦衣卫主持审问,张平兴许还能转移些罪证再自辩几句。
圣旨一下,底牌有几张都完全摸不着,三天里怕是能吓破他的胆
这一夜,听见消息地踱步来去,免不了夜会门客询问对策,生怕下一个夜里被锦衣卫敲门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