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村中神偷
却说父亲听到席泽富叫门,从容不迫地啃了一口棒子面饽饽,摆摆手让我去开门。
我打开街门一望,原来是村中著名的神偷席泽富,穿得和村里的社员们一样,破旧肮脏的蓝中山服,蓝裤子,破灯芯绒面布底儿的布鞋,长的细长脸,薄嘴片儿,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贼溜溜放光。我语带不快地问:“大叔!您今天又没下地!您要老这样,不遵照毛主席教导,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天天溜皮逛荡,大队该批判您了啊!”席泽富直嘬牙花子:“嘿——!你个小兔崽子!念了个破大学就敢数落起大叔来了。告你说,大叔是没念过多少书,可是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在大叔跟前儿摆谱,你还嫩着那!”我戏谑道:”大叔,那是不是您白拿的东西比您买的东西还多呢?”席泽富登时涨红了脸,抬起左脚就扒那只又旧又破又臭的破布鞋:“这他妈臭小子!我还收拾不了你了!我今儿个豁出去这鞋不要了,非堵上你的臭嘴不可。我早就洗手不干了,你还老捣鼓这点儿破事。”
”别跟你大叔闹了!也不看时候。你大叔那么忙,你还贫嘴呱啦舌的!”不知何时,母亲皱着眉站在我身后。席泽富乐了:”还是我大嫂知道我。你这读腐朽了的书呆子滚一拨喇子去。我有事愿意和我大嫂唠,全村人背后都嚰叨,说我大嫂最明事理了——从来没说过一句伤人的话!更没说过一点儿假话,又特别大方。我大哥找了个好媳妇!比我那臭娘们强天上去了。一会儿到家我就把那臭娘们休喽!”
我才待说:“您说话可得算数。”母亲急忙朝我皱眉咧嘴,我只得把冲到嘴边的话强咽进肚里。席泽富接着说:“大嫂,我来就想借你们家自行车使使。我们家自行车他妈骑走了。听说县里来肉了,四指标的大肥肉,我打着买点儿炼油吃。他妈又能哏儿,烙的油渣儿饼香直哪!我儿子立新最爱吃了。今儿晚上非让我儿子吃个够不可!”我边听边不由得直咽口水,母亲冲我挤了下眼睛,对席泽富笑道:”你们家现在还有白面哪?还能烙饼哪!我们家早没面了,天天吃的是白薯干,玉米面饽饽。俩孩子都馋坏了。”席泽富借机说:”要不这么着,你借我自行车,明儿个让俩孩子上我们家吃油渣饼去。”我一时高兴,早把爷爷手枪之事抛诸脑后,光顾着穷逗了。我冷笑道:”大叔,您又骗人了!您那点儿钱能买几两肉,烙几张油渣儿饼哇,您刚说今儿晚上烙饼,倒让我们明儿去吃,一听您就不实诚。再者,您一会儿到家就把我大婶儿休了,谁给我弟弟立新烙那么香的油渣儿饼去呀!”
席泽富气得直咬牙,啧啧连声:”这他妈知识分子是他妈不好惹!要不都管叫牛鬼蛇神臭老九呢,以前我还向着你们,现在看,就应该把你们下放到农村,让我们贫下中农好好拾掇拾掇。要不干脆关进牛棚,踏上亿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嫂,咱们农民跟他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划清界限,甭理他们。自行车借我使使。”母亲皱了皱眉,露出无法掩饰的假惺惺的表情,为难似地说:”自行车不在家,你大哥骑走了。”席泽富扭头问我:“是吗?”我斩钉截铁地说:“是!我爸骑自行车去县城了。”席泽富嚷道:” 大嫂,刚夸过你,就说假话,又假惺惺的了。我刚才明明见着你们全家回来的,没眨眼我就借车来了。你就别逗兄弟了。这个书呆子也是,念了这么多年书,没学会别的,光学会贫嘴、说假话了!”母亲笑道:”难怪你能空手套白狼,敢情谁都蒙不住你!”席泽富得意了:”那当然!这是能耐。甭说大嫂您这么老实的,再狡猾的狐狸也瞒不住我席泽富的眼睛。呀呵呵,都你儿子传染的,我这臭嘴!一高兴了满嘴里跑火车。”母亲只得说:”自行车在东屋,宏如,带你大叔推车去。”席泽富也不等我,迈着大步”腾腾”走向堂屋。母亲趁机拉住我,附耳低语:”看紧喽,别丢东西。”我点了点头。我迅即跟了进去。不想席泽富直接走进西屋,笑道:“我就说大哥在吗,大嫂睁着大眼说假话。敢情在屋里偷着咬金喝玉嚼翡翠呢!大嫂,你就是怕我吃你们家的山珍海味吧。”父亲苦笑道:“啥破饭呀,哪来的金银翡翠呀!”席泽富得意地说:“你们家的饽饽金黄金黄的,不是金子,你们家的萝卜丝银白银白的,不是白玉,你们家的大白菜翠生生的,那不是翡翠。”说得我们全家都笑了起来。我笑道:“比大叔您家差远了,你今天买的四指标的大肥肉才是真正光泽润滑的白玉呢!”席泽富道:“你这个书呆子真以为我去买肉哇,我哪儿有钱呀!我是逗你玩,我想去县城买几只小鸡回来养。谁比得了你们家养着一头大肥猪、七只老母鸡!——你们家都这么富贵了,一辆破自行车还舍不得借。不是我光说好听的,村西头的老山羊给你们家算过,以后政策变了,你们家比谁过得都强,德昌得当资本家。再说了,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我大哥聪明,我大嫂能干,以后逮着好世道,能不过好日子吗?!”父亲摇头苦笑,不信将来会有什么”好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