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遇到所有天灾人祸时,都不会料想有一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正如同我不敢置信,一夕之间,我的父亲从一个仁心仁术的院长变成一个贪污犯。
冰冷的长条椅,无人问津的角落,病人家属的哭闹和撕扯,在傍晚6点的夕阳下,橘色的光像是被烧红了的铁,照到脸上,没有温度,却蚀骨剜心的疼。
这是我第二次进警局,却没想到是同我的母亲一起。
“你们这些黑心的混蛋,把我的老公还给我。”30岁的女人,现在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是那个死于医疗事故的病人家属。病人生前患有肝病,手术时医生发现他的状态不对,查出他曾经服用扑热息痛,这对有肝病的人来说,无异于自杀。
她揪着母亲的发,揪得母亲眼里盛满了泪珠,喋喋不休地谩骂,用更加不堪入耳的词。
我的手被母亲紧紧攥着,十分的力气,不敢皱一下眉头。我想挡在她身前,隔绝那些粗鲁的折磨。
每每上前却只是得到更多轻蔑和侮辱,母亲把我护在身后,削瘦的脊背撑起了所有。
铁门“吱呀”一声,西装革履的人走出,门再次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母亲不再与那群人纠缠,她深吸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发,外表虽然狼狈,眼神却优雅从容。
“我丈夫他怎么样了,你们聊的结果如何?”
那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阮院长他,还好。如果我们把检控官上报的赃款数额剩下的那一半上交,或许可以向检察机关申请取保候审。但是……”
“这不是等同于认罪?”母亲音调不自觉高了一度,那人连忙解释道,“这只是缓兵之计,眼下的局势对阮先生非常不利。检控方呈交的证据里,所有的药品采购书上都有他的签章。”
他走近一步,斜眼瞄过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况且他的药的确是阮先生开的,尸检中也的确有扑热息痛的成份。何况,在您家里搜到的银行卡,卡里解释不出来源的20万人民币,还刚好是对方口供中回扣的数字。”
“证人这边,那个副院长的口供对阮先生也十分不利。一切人证物证齐全,和您交个底,我们根本没有胜算。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积极认罪,向事故家属赔偿重金并取得原谅,争取轻判。”
“不可能!”母亲的脸颊上的肌肉颤抖着,已是愤怒到极点,“我丈夫生平最看中的就是名节,何况他是清白的,我们雇你来不是为了让他认罪争取轻判,是要替他洗清冤屈。”
他面露难色,几番欲开口却又咽了回去,“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等您冷静一些,我再去贵府拜访,和您详细商量一下这个案子。”
S城最寒冷的冬天,湿气从脚底一直钻进心里。Y院里我曾无数次进出的办公室,如今空无一人。这里本该有代理院长接手,那个站在法庭上指控我父亲贪污的,被我称作陆叔叔的人。
从白天坐到黑夜,一坐便是一天,在胃痛的折磨下醒来,在冷汗里又睡去。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白晃晃的屏幕上,一行字铿锵有力,“老头儿居然锁了门窗,佳音,你撑住!我逃出来就去找你。”
鼻子有点泛酸,偌大的走廊,冰冷的瓷砖。偶尔几个人走过,全是过去偷偷塞过我糖果的护士,她们不耐烦俯视着我,眼尾扫过,锋利如刀,“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了这儿没人么。”
我还在?可“你们”怎么就不在了。呵呵,到底是人情冷漠,一切友好不过是利弊权衡下的审时度势。
对面的住宅楼,一片暖色的灯光,是家的样子。好想再听听阮院长的唠叨,再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天的《新白娘子传奇》。
可是,那个锁上门的办公室,再也不会打开。正如同,他回不了家。
胃里像有一根棍子搅得天翻地覆,酸液腐蚀着胃壁,一点一点被啃食。眼前的所有物件都成了模糊的影子,椅子、灯管,无尽的重叠。手机又一阵震动,白色屏幕上和以前一样,简单的三个字,“你好吗?”
心里回应着,我不好,非常不好。
墙体的冰冷从后脑勺游走至脊背,针刺一样的冷,冷进了骨头,连眼泪都结了冰,流不下来。
手僵硬地在屏幕上挪动,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扶着墙沿着来时的路。
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一道缝,男人连带着黑色的公文包被推搡而出。
“我和我丈夫是不会同意认罪的,我丈夫说过,人可以没有骨气,但不能没有脊梁。没做害人之事,不认须有之罪!这官司,要打就打,不打我就换人。”
母亲将我拉进屋,合上门,“嘭”的一声,也关上了最后的希望。
因为这件案子涉嫌金额和人员复杂,之前服用过相关药物的病人家属纷纷投诉,在社会上掀起极大的负面影响。医院的公信力直线下滑,在庭上父亲拒不认罪。但因为所谓齐全的“证据”,终究还是免不了败诉的结局。
这一仗,被釜底抽薪,输得彻底。
阮院长、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