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镜片一闪,正照住楼梯平台上的阳光,镜片变得不透明了。她吓得要死。她怕我,但更怕丢了饭碗。脸上露出错综复杂的表情,既有愤怒又有恐惧;她气喘吁吁的,嘴边上沾了不少唾沫星子;出的气很难闻,像七月天变臭的汉堡包。
我说,“你不能撵我。这房子是以我的名义租下的。”我伸手去关门,好像没事了;“看见吗,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房间,你不能撵我出去。”
“你滚出我的房子!”她尖叫起来,“我有权掌握谁住我的房子!这里是白人区,我不租房给黑人住。你为什么不去非商业区,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我受不了那么多的黑鬼。”我对她说着,又要关门,但她上前一步,把脚插了进来。我真想宰了她,望着她那愚蠢、害怕、枯树皮似的白脸,真想抄起一条棍,挥起一把斧,用尽吃奶的力气朝她劈去,从她头顶中央铁灰头发的分发线那里将头颅劈开。
“离开门口,我要穿衣服啦。”我说。
但我知道,我输了,该准备上路了。我们怒目而视,谁也不动。她身上散发着暴怒、怯意和无名之火。我暗骂一句:你这吃蛆的**,就狠毒地说:“难道你想进来看我穿衣服不成?”她面不改色,脚还伸在那里。我的皮肤一阵刺痛,好似灼热的小针头扎进了肉里。我恢复了理智,顿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乎是多年前犯下了滔天死罪,人们还没有宽恕。
她说,“你要不出去,我就叫警察撵你出去。”
我拉紧门,不让她碰住我,说:“好吧,好吧,这混账房子给你。现在出去,让我穿上衣服。”
她回了身。我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传来她下楼的脚步声。我把衣物扔进箱子,想尽量多磨蹭一会儿,但又害怕她把警察带到楼上来,刮胡子时把脸也划破了。
我进屋时,朱尔斯正在煮咖啡。
“你早,你早,出了什么事吗?”
“小客店里的房子丢了。”我说,“为我这个人类的逆子倒杯咖啡吧。”我说完坐下,把手提箱丢在地上。
朱尔斯瞅着我说:“噢,咳,咖啡就得。”
他拿出茶杯。我点燃一只烟,坐着不动,不知说什么好。看得出来,朱尔斯心里也不是味儿,我想对他说,这事并不怪他。
他把咖啡推到我的面前,又拿出糖和奶油。
“伙计,振作起来。世界是广阔的,生活嘛——生活还长久得很呢。”
“算了吧,我一点也不想听你的蹩脚说教。”
“对不起。”
“我是说,咱们不要谈论真、善、美了。”
“好吧,但不要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想哭就哭吧。”
“哭有什么用。再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搅了搅咖啡。朱尔斯问:“你揍她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不揍她?”
我耸々肩,现在有点羞愧了。竟然败于她的手下,真可恼!
“你满可以战胜她。给她两下,让她消受消受。”
“见他妈的鬼吧,我算打够了。难道我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生睡觉而不被人拉去见官的地方吗?在别人,是当然的权利;在我,就得处々争斗,张三、李四、王麻子见谁都得斗,我也斗得太累了。伙计,我累了,太累了!你就没遇到过烦人的事吗?唉,我算烦死了。也斗怕了。我斗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成人样了。我又不是教育家布克?华盛顿。我一点儿也不想解放别人。只想解放自己。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我送进贝尔维尤的监狱的。我会发疯和杀人的。我恼的不是那可怜的小房子。我恼的是我自己,是我内心的变化。我在大街上不是走,而是爬呀。我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样过。现在每到一个新地方,都得考虑考虑后果:人家会不会容我;人家容了我,我会不会容人家……”
“别激动。”朱尔斯说。
“朱尔斯,我已经一败涂地。”
“我看不至于。喝咖啡吧。”
“咳!”我叫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偏执狂,是渲染事实和故意找事!大概,我有时也这样想,可怎么说呢?一个人经常挨打,就养成了随时等人来打的习惯。唉,我知道你是犹太人,你也像皮球似的被人踢来踢去,可你走进酒吧间,谁也看不出你是犹太人,找工作也会比我找的好!怎么说才能说清心里的滋味呢!我晓得,人々都有困难,事々不轻松;可做个黑人,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也不想明白,只是每时每刻想方设法忘掉自己的肤色,那滋味怎么向你解释好呢?我不想恨谁——大概也不会爱谁啦!——咱俩是朋友吗?咱俩当真可以做朋友吗?”
朱尔斯说:“咱们是朋友。”又沉着脸道:“这有什么可怀疑的?我要不是犹太人,我一定会问你,你为什么不住在哈莱姆黑人区。”我瞅々他,他抬手一笑——“因为我是犹太人,所以没有问过你。哎,皮特呀,”他又说:“我帮不了你——去散々步,喝一通吧,咱们是同命相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