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冬来最大的一场雪,飘棉扯絮,披山填壑,一直下个不停。天苍地白,四野空寂,唯皑雪茫茫……
青坪镇野鸡岭的断情石上,方云龙肃然伫立。他头戴衬毡斗笠,身着灰里泛白的大衿袄,青巾束腰;底下青灰薄绵裤,打着绑腿,一双半旧的登山靴沾雪带泥;斜挎老蓝包裹,半提齐眉杆棒。身形挺拔,举目凝望。
眼前的山形物貌是多么的熟悉,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他仿佛置身梦中,脑海里映现出一个清晰的少女姣俏的身姿:蓝印花褂,月白裤,手执镰刀,立身拭汗,转头一笑。那笑容有多好看,红扑扑的脸颊,斜晖下灿然如花……他的心中一阵激涌,既而脸现愧负之情。转瞬隔却四年,如今,她——怎么样了?
遏住情思,踏雪进村。
村里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是红砖墙、青瓦顶的房舍,错落有致地梯阶而建。此刻已是午后,鹅毛雪片儿随风搅动,时缓时急。除了风吹雪落声,四下一片静。他拉低斗笠,遮雪逆风而行。不期在山墙弄口的拐角处,一人急急而来,撞到了一处,对方仆倒在地。
掀起斗笠,方云龙打眼看去,是位姑娘:上穿栗色底儿碎蓝花的罩祆褂,下着一条藏青色的女式棉筒裤,脚著黑绒面儿千层底的棉质收口鞋。斜身倒卧雪里,一根独辫甩落脑后,双手撑雪,腕箍银镯,眼神悸却,羞忿地朝他望着。
“玉梅!"磁音颤变的一声唤,他惊喜万分,忘情地扑过去,伸手就去扶。没错,是她!这眉眼、这鼻唇、这秀气的脸,虽说四载沧桑,容颜改变,却也是愈变愈美了,而那神情,早已深烙心中!怎会错,就是她,是我的黄玉梅!
黄玉梅愣怔不动,她依旧困愕地望着他。
“玉梅,是我,我是你的云龙哥呀!”怀里掏出个绢帕儿,展开来,同样的一只银镯赫然呈现在眼前。
睹物,再细看面跟前的这张脸,那关切的神情,真挚的话语,对接起四年前,有多么相似啊。“云、云龙哥!”玉梅蓦然心怮,两行热泪顺颊而下。直是日思夜想,而今就在眼前,恍若梦里一般。
他们雪地相拥。
天地有知情亦动,漫撒琼花为之庆!
云龙和玉梅泪眼婆娑,便纵有万语千言,此时更无从说起。拥立良久,二人犹似雪铸。
看着心爱的人儿梨花带雨,为他任凭雪积全身,云龙心中爱怜,轻轻地为玉梅拭去腮边的泪迹。
玉梅见云龙举止庄重垂怜,心中漾起层层暖意,始觉手儿麻冷,寒气冰透脑门,心下羞喜难禁,大着胆儿拉着云龙引领至家。
推开庭门,便见栅栏边堆放着好些柴禾,摆放着些许的农用器具,均已覆上了雪。拐角里围作鸡圈,数只鸡正在刨雪觅食。闻有人来,打那柴禾下钻出一条小花狗,嗅嗅玉梅,又嗅嗅云龙,摇尾甚勤。
玉梅一边掸身一边喊着爹娘,即而又替云龙扑打落雪。
“儿呀,看冻坏了吧?快进屋烤烤火。”堂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农妇,见闺女后面跟着个陌生汉子,诧异地抬手一示,“这是……”疑目征询女儿。
“娘。”玉梅含羞带娇一声叫,搀住母亲,口齿含混,很有些难为情:“他是……”
“伯母。”方云龙上前,刚欲自我介绍,就听得屋里道:“是谁啊?快到屋里坐。——外头大老冷的。”
“哎!爹!”玉梅答一声,搀着母亲进去,回首示意云龙跟来。
方云龙摘下斗笠靠在门边,跺落了靴上雪,整衣而进,长揖深拜,见过长者。岂知他一展身,当下全令这一家人目瞪口呆!看他打扮,束发顶巾,宋衣汉服。古装道貌,仿佛错穿时空;亦梦亦真,好似幻走神龙。且不说黄父、黄母望着他嗟愕错愣,玉梅那惊诧的神情里更带着几分慌乱、几分惶恐!
如此贸然唐突,云龙也是容拘色赧。
玉梅小声告诉父母:“他,就是俺们镇上的方云龙。”
黄父黄母这才回过神,几年前,他们就听说过,青坪镇上有个少年,曾经跟父母呕气而离家出走,至今没个消息。敢情今儿面前的这个后生就是。黄父将旱烟叭哒两口,作手势道:“坐,坐。”玉梅紧挨母亲,四人围坐火盆旁。望着盆内的灰火一闪一闪,云龙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当初的流浪时节……
一根打狗棍,脏兮兮的豁口碗,破衫烂鞋,蓬头垢面。到处餐风露宿,每常忍饥耐寒。荒窑口,垃圾摊。人前遭鄙夷,背地吞泪咽……
勾起辛酸往事,那般苦楚,尽融于话语行句中,怎不令人感怀伤情?黄父摇头,黄母哀叹, 玉梅不住地拭泪,怜道:“那你为啥还不回?”
云龙叹道:“我都成了这般模样,还怎么有脸回来?倒不若孤身在外,不见熟人,任谁嘲讽我都不为意!
只是后来,我误闯深山,迷失了方向,在林子里转了两天两夜,饥困劳顿,又被淋了一场雨,发起高烧,昏厥在山道旁,多亏被道观里的师傅救起,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以后就在那里洒扫庭除,砍柴种菜,空闲时也学些针剂药理,养神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