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手指沿着对角线划出两道杠,仿佛少先队员肩上的标志,然后轻轻拎着砖格,反复试提,突然模框脱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土砖像刚出锅的年糕,新鲜动人。我在《我熟悉的砖墙》中写道:“在乡间,我熟悉让泥土站起来的过程:
把切碎的稻草和软泥
请进松木的砖模
就构成了我少小时期的积木
它们与父亲的臂膀
一起支撑起温暖的家园——
我还熟悉灶膛之火,呼啦啦冲到黛瓦之上
成为人间炊烟,成了乡愁之根……”这样的砖墙,多么笨拙和温馨,为人世撑起了冬暖夏凉。这些砖墙站起来,就是为了呵护一盏盏脆弱的灯光。
我一次次开车或坐车经过家门,看到父亲主持改造的围墙。那里面并不是童年的土墙。那墙头没有狗尾巴草,没有雨水制造的蚯蚓一样的泥痕,没有晒衣的杉木和竹杆,没有破水缸里长出来的苦瓜花南瓜花丝瓜花,没有晨风中嗡嗡的黄蜂和温柔体贴的蝴蝶,没有落日时分飞下地面的雄鸡……更没有围墙里面的那一盏盏油灯。是的,灯花见证了人世的多少悲凉。我至今清晰地记得,1990年我毕业后回到了梅江边的母校教书。那年秋天弟弟因病去世了,在医院里,我看到了弟弟临终前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有太多的难舍,还在读五年级的他本来可以和我一起住在学校,享受哥哥呵护的幸福,悲恸的父母把弟弟草草地葬到了小镇南面的山头。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到房间里的油灯仍然亮着,硕大的灯花压抑着光明,父母的唏嘘声丝丝入耳。同样是这个房间,我时常半夜醒来看到灯花前的母亲,由于担心着梅江上放排的父亲彻夜不眠,纳着鞋底。而灯花前这种牵挂和悲痛,差不多成为我们家族周而复始的场景。27岁开始守寡的太祖母,一双小脚带大两个儿子,及其以后的一个家族,多少个夜晚灯花百结,悲欢不定。
宋代朱淑真的《灯花》一诗,写出了灯花与人世的关联:兰釭和气散氤氲,忽作元珠吐穗新。膏脉破芽非藉手,敷芳成艳不关春。疑猜海角天涯事,搅乱裘寒枕冷人。我欲生怜心焰上,何妨好客致清贫。灯花,成为一种消逝的时光。它与人类的命运相怜相敬,当万家灯火布满大地,我总想从灯泡的钨丝中想象灯花的模样,但白炽灯的普及让灯花消失得更加遥远。在梅江边,我是一个从灯花边走过来的人,少年时在学校晚自习,为了照明我们曾经把玻璃瓶的铁皮盖子挖开口子,安上油芯,添上煤油,但没有灯罩,燃烧不充分的油芯迅速长出灯花,灯盏忽明忽暗,时间久了掏掏鼻子,就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灯花照见的自然是土屋,在沉沉的黑夜,灯花自然就是土屋的核心。
青砖枕头与油灯之光,是乡村大地岁月流逝的一个标志物。“灯花”,梅江边一位走过百年时光的小脚女人,理所当然成为一个段历史的核心人物。丈夫枕着青砖,一直要为灯花造一栋体面的房子,但不幸英年早逝。灯花把一块青砖枕头传递了下去,把安居的梦想遗传给子子孙孙。正如灯花曾经的感叹,她望着新建的房子,心中涌起了感慨:“泥土从大地上站起来,最先是成为一块砖,经受着太阳的烤晒,不断变得坚硬,然后泥土们借助了棱角集合在一起,互相支撑,慢慢站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泥土站了起来,越来越高,显然这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的象征。
是的,我不过是想点亮一盏文字之灯,照见乡亲们的生老病死。我不过是想让亲人们像一块块土砖,再次在纸上站起来。
2016年6月6日至7月6日初稿
2016年11月6日至27日第二稿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