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着我世界观的形成和发展。家庭的历史,往往是与族谱一起呈现,那族谱上语焉不详的记录,又与清明的祭扫配合,形成梅江边庞大的生死场。每年清明假期,我们都要回到了梅江边那个小村庄。择日扫墓是家族集体决定,由于进城安家、单位上班的渐渐增多,祭扫日期便与国家法定假期对应起来。我们的祭扫照例分成两路,一路是去往一个叫枫坑的村子——在大山深处,十多个墓地和依稀的屋基,述说着先祖曾经有过的避世安身之想。去远山祭扫,需要骑着摩托车,爬山,走路,辗转前往,城居者体力不支多不能往。一路就是族人现在居住的地方,屋后青山,田间井旁,这依然是一个家族生存的现场。一年一度,由于清明的节俗,能够站在我们续接着血缘的土地上。站在青山远眺,一个村庄的前身今世,在鞭炮鸣放时,在牲品摆放时,在纸钱成灰时,倏然呈现。长者负有向后辈介绍祖上历史的义务。地下长眠的亲人,由于过去的年代,总是充满后人难以想象的历程。我从未见过的奶奶,据说点豆的本领是村里一绝,但早早离世。曾祖父壮岁染病,三十来岁就丢下苦心经营的货船,那是祖父经常提起的家史。曾祖父的弟弟与红色历史有关,一直吸引着我探知。听说他帮弟弟挑猪肉从红区到白区销售,同村人想买猪肉未果便向苏区政府告发,最后这位还没有成婚的苏区片长被苏维埃政府处决了。还有那些连墓碑也没有的小坟,有的是年纪轻轻染上麻风病,送进山坳里搭个竹棚,苟延性命一年后去世。这些代代传闻的先祖,我无法知道他们的音容,只知道他们经历的苦难,在纸籍里被概括成旧社会的种种不幸和不公。我不止一次在回乡扫墓之后忍不住提笔作诗,记得有一首《薄奠》:“此时山坳静寂。芟除杂草,挂上草纸
此时仰华山如一群伤逝者肃穆的背影
青烟上升,鞭炮鸣响。此时身上的血脉
像梅江一样奔涌。洒上薄酒,端上牲品
此时在三百年时光里,我摸到了一粒粒
养活亲人的谷粟,现在变成了坟头的碑文
——亲人们,清明的大地是属于你们的
我们又一次交还,连同你们品尝过的
灾难或幸福,连同吻合于你们的朝代
适用于你们的土房、田园、山路、迷信
以及无法考证的命运、传奇……”但诗歌作为岁月的容器,容量毕竟是有限的,而我更丰富庞杂的故事仍然盘桓在我的脑子里,等待着我的梳理和排遣。
2016年春,由于雨水连绵,父亲返乡种地的习惯被迫打断。那段时间,我常常到弟弟家看望父亲,一起观看那些时间跨度长的电视剧,就会聊起老家的历史,我由此知道了大饥荒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原因,当年的浮夸风的危害大于天灾……也许是受此触动,也许还是别的什么因素,父亲拿起笔写起了回忆录,在一本侄子用过的作业本上。父亲文笔简朴,但中国社会的横切面仍然清晰可辨。我知道,父亲希望消失的岁月能够挽留,特别是他一次次返回老家,看到家乡不断的变化,他担心故土物是人非,往事难辩。
我也跟着父亲,开始了时光之旅。我大费周章地收集着民国时期赣南的经济政治和风土人情的资料。火店,走船,放排,烟土,通过领袖的《寻乌调查》,我终于弄清了赣南当年的河流经济带。我被梅江边的一个个人物叫住了,和他们重新生活在一起。谁都不希望辛勤建起来的房子变成空巢,为此我充分理解父辈对老房子的感情。它们曾经容纳过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离弃无罪,但无理。大片的梅江往事排遣到纸上,但太多的记忆枝节被删除,就像齐整的砖块里清除了夹杂的草屑、石头。我把记忆一次次打烂,踩练,重新淬火,变成另一种砖房。老家有种叫“盘地魂”的风俗,就是通过神婆的法力,亲人可以与地下的魂灵沟通对话,了解逝者在阴间生活的情况。在对梅江往事进行编码和再现的日子里,我就像一位神巫,每天与“地魂”沟通,每天整理着乡亲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状况。
时代的跨越,其实就是砖的跨越。从秦砖汉瓦到当代的水泥砖页岩砖,砖的历史已有二千多年。每一块砖都寄托着人类安居的梦想。砖是泥土站起来的方式,是泥土站起来的努力,透露了人类对平安稳定的渴盼。几千年来,泥土与阳光合作,人类就有了土砖。泥土与火温合作,随着技术的改进,就有了青砖和红砖。而水泥技术让石头成为短暂的泥土,让人类的房子找到了钢铁的筋骨,模仿着蜂巢的结构,让泥土站得更加高大巍峨。
二十世纪初,梅江大户人家的标志,就是青砖房。如今,梅江人家基本建起了红砖房,制土砖的工艺慢慢消失。但我熟悉土砖诞生的全过程。如果打地基的土质好,自然可以统筹兼顾,土方打下来,一边就拉着牛踩泥添草,练泥做胚。孩子们就一起帮着把铡好的稻草撒进泥堆里,或者舀起一大瓢水,洒向练制得渐渐粘稠的泥土里。人和黄牛反复踩踏,黄泥在脚底下滑动。练好了泥,就找到平整的地面,把两只砖格一放,一把铁扎捞起大坨黄泥,叭地一声甩进砖格,两手左捏捏,右按按,软泥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