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之花,散漫而下,轻素乱舞,纷披而至,脊上天马,银蹄踏空。
眨眼,漫漫变鹅毛。
张阿难打起油伞,将飞雪与皇帝隔离,李世民身形挺拔,两眸凝视着下方。
文武群臣,浩浩荡荡,右边是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左边李泰一身王服站在首位,后面是房玄龄和长孙无忌。
李靖和李治没有露面,两人都是病了,一个病在身一个病在心。
李泰收拾的极其精神,圆眼里头满是喜色,幸好有亲王专属的九珠冕旒遮着,不然在祭天祭祖这般庄重的场合里,眼里头满是乐子,非得被弹劾个不敬天祖不可。
越过李四郎,皇帝看向了一脸正经的长孙无忌,自发小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好似一切都和他无关。
李世民不出声,只是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雪越下越大,不少人都哆嗦了起来,可明明都穿的很厚,有些人的鬓角,甚至都滴着汗。
许久,咚咚咚几声鼓响,那是礼官在提醒,快要过吉时了。
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祭祀的流程得以继续。
辰时六刻左右,地上积了层厚雪,天地白茫茫一片,看着像是融在了一起,令人分不清那是天那是地。
典礼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唯有长孙无忌独留了下来。
皇帝古波不惊,微抬着头,李渊的画像是新换的,看起来是那么的灵动。
沉默些许,李世民缓缓开口,“无忌,你可还记得清观音婢的样子。”
“陛下恕罪,皇后崩逝十余载,臣已经有些模糊了。”
“朕也是有些模糊了,十二年……不,马上十三年了,虽然常观画像,可越看越是模糊,越看越觉得那不是她。”
“但,观音婢跟朕说过的每一句话,朕都清清楚楚的记得,你可还记得,她跟你说过的话。”
“大多是记得的。”
李世民转过身,头上的冕旒晃晃,发出琴鸣之声,长孙无忌垂首,不与对视。
“自太原起兵,到朕登上大位,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论功劳,有不世之功,原先,朕屡次想委你以重任,可观音婢总是拦着。”
“朕一直不解,你尚算忠心,才能也是有的,功劳苦劳更是够,朕就是提拔你,也没人敢说什么,观音婢也是始终不肯与朕明言,直到病重,朕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拦着。”
说着,李世民走上前两步,目光如炬道:“辅机,你可知道,观音婢临终之时,是怎么交代朕的。”
长孙无忌沉默不言。
“她说,让朕千万不要提拔你至高位。”皇帝语气加重,“因为,你心中对权欲太过渴望,让你站得太高,恐会迷失方向,不慎摔个粉身碎骨。”
“起初,朕是不信的,朕与你一同成长,自诩对你算是十分了解,可现在看,朕还是错负了观音婢,对你,朕是一点也不了解,无忌,你我半生情义,你让朕,该是对你如何?”
“陛下,臣万死。”长孙无忌跪地俯首,言辞恳切道:“人非草木,孰能无野望,但臣敢与天起誓,臣之心中,只有陛下,只有大唐,纵使万劫不复,臣也不会行一丝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大唐的事。”
李世民语重心长,“无忌,朕是想与你成段君臣佳话的,你莫要负了朕。”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一声叹息,他又何尝何敢与皇帝生出嫌隙呢,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主。
关系再好,只要某一刻走上了不同的道,那就会形同陌路,故而才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承乾从根本利益上划道,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便注定了会越行越远,除非,他快刀斩乱麻,摈弃身后那些人,坚定不移的和皇帝站在一起,可是,诚如李治,他身为亲儿子,对李世民都不敢完全信任,更何况是大舅哥对妹夫呢。
权利,得益于上位者,但不能完全依附于上位者,因为权利,是自下而上汇聚的,如果身后没有人,那也不过是高高悬挂起的灯笼,不知何时一阵风,便会落得烛灭灯逝的下场。
看看历代孤臣,有几个是好下场的,再看看历代权臣,又有几个不是门生故吏甲天下的。
“陛下。”长孙无忌摘掉官帽,“臣双亲早逝,寄人篱下,幸的陛下赏识,臣才有一展抱负之机,才有今日之荣华,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臣绝不敢有负陛下之心。”
“今日多人缺席,陛下定是以为乃臣之心计,虽对废籍一事臣多有顾虑,可陛下既已决意,臣必不敢再言其他,唯有鞠躬尽瘁尽心效命尔。”
“若陛下对臣已失信,臣现在既可乞骨,望陛下恩准,归乡之后,臣当阖门自居,不问世事。”
李世民本是想打开天窗说亮话,毕竟有着多年情意,他想着,话说开了,那就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也算是还抱有一分幻想吧,可长孙无忌这一手以退为进,直接让皇帝熄了所有心思,打破所有的幻想。
他是铁了心的要一条道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