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寡妇,大家太平为上。”
“是这个道理,盯得太紧,反倒逼人造反,不如留人点余地。”
这一说话,太阳西垂,窗外梧桐上几个昏鸦叫个不住,花绸临走,才沉下眼色问她:“你还好不好呢?”
韫倩明白她的意思,装作不懂,将她送出院门,“我再好没有了,买卖上的事情还算顺当,身子也益发好起来,还有哪里不痛快?”
余下的话,卡在花绸喉间,不再提起,在门前握一握她的手,“改日再来瞧你,请你也到我家去坐坐。”
韫倩目送她的马车走出胡同几丈,适才旋裙进去,园中蝉吵莺噪,聒耳得紧,西边的太阳热得人头晕目眩,好像有喧喧嚷嚷一场喜事发生在她身边,欢闹的人群碾过她,她在余欢狼藉又空空荡荡的街市,狼狈地慢行着。
“太太!”
哪里忽地喊一声,韫倩扭头四处寻一阵,见刺眼的遍地阳光下,有个小厮顶着满脑门的汗跑到跟前来,“正找您呢,王掌柜来了,在厅上等着呢,说是咱们家在南门外大街上的有间铺子租契到日子了,他领着房东来签约呢。”
“哎呀,昨儿对我说起的,我竟给忘了,你快去叫王掌柜招呼着,我换身衣裳过去。”
那小厮忙跑到前厅传话,见那老掌柜引着位青年椅上入座,一头吩咐两个小厮拉了屏风在上面椅前挡着,一面叫了茶来,“实在对不住,愿该到您府上签约的,可如今当家的是我们太太,她年轻妇人,又是孝期,不大好往外头去,只好劳您跑这一趟了。”
“不妨事。”
那青年二十啷当岁,穿着鸦青的袍子,戴着镂雕竹枝羊脂玉冠子,生得眉如长山,眼染浓雾,笑起来,却似玉质竹风,“我才由杭州回京,正想到处走走,正巧与贵家的续租契,祖父叫我来送一趟,也顺道看看京中这些年的变化。”
“说起来,变化倒不小呢。”王掌柜拈着须,笑得没眼缝,“郭小公子自幼跟着令尊赴任杭州,多少年不回京了,哪里晓得,光是西门外大街上就起了好几座高楼,东门外大街往皇城那几条街,大变了模样,可去瞧过了?”
“还不得去瞧,正预备后日去逛逛,我有位姓施的旧友住在那边,顺道去访他一访。”
“可是都察院御史施家?”
“正是。”
原来这青年是内阁阁员文渊阁大学士郭凤珠的孙子,名曰郭昭,早年随他父亲往杭州任官,甚少回京。此番回来,是预备着两年后科举。他家许多铺子是租给了卢正元做买卖,愿该府里管家来跑一趟的,却为他要看看京师新景,便打发了他来走动。
王掌柜见他为人有礼,并不拿调拿乔摆架子,心中甚喜,与之侃侃攀谈起来,“施家的小施大人定了亲,前些日他府上还往我们酒肆里定了许多酒去。”
郭昭含笑呷了茶,“噢?那但愿我后日去贺,他还有贵家的好酒招待我。”
“小公子喜欢,改日我叫酒肆里送两坛子到您府上去就是。”
正说话,恍然听见环佩簌簌,朱钗映光,屏风后头隐隐绰绰一个人影福身见礼,“有劳久等。”
韫倩是由后门进来,恰好听见说起施兆庵的亲事,恍如哪里都逃不过去的陷阱,她从这里爬出来,又掉进那里,天罗地网中,她的声音被看不见绳索勒得有些碎裂。
落在郭昭耳朵,像只哑了嗓子的黄莺,他好奇地歪着眼,想将银屏望穿,看看后头坐的是怎样一位愁病西子。
“吭吭,”那王掌柜见他望穿秋水的眼,忙在边上咳了两声提醒。
郭昭适才自觉失礼,忙作揖回礼,由怀里掏出两份租契递与王掌柜,“祖父已经落了姓名,还请贵主落了款,一份我带回去。”
那王掌柜接了,送到银屏后,韫倩细看了,望望莲心,莲心也望望她,未带笔墨。王掌柜踅出屏风,欲叫外头小厮拿笔墨来,谁知那郭昭,傻乎乎地由怀里掏出管上好的羊毫,摘了玳瑁笔套,放在舌尖上舔舔,递给王掌柜,“我带着呢。”
倏闻屏风后头“嘻嘻”两声笑,像黄莺的羽毛,扫在他的手背上。他藏在袖里挠一挠,见王掌柜的影正要旋出来,他赶着上前两步去接租契,正站在屏风旁,趁机瞥眼偷觑。
那椅上坐着个葱蒨的侧影,裙如荷盖,衣如彩霞,鬓似乌云,簇拥着一张寥落的脸,一双寂寞的眼,不见一丝笑颜,好像刚才的笑声只是他的错觉。
她半垂着下颌,沉默里,涌着汹涌的浪潮,她好像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眼睃过来,便有像深海一样浩瀚的孤寂与忧悒朝郭昭打过来。
他接了契书,折在怀里,作揖告辞,刚走到门前,又陡地退回来,向银屏后绰绰的影拱了拱手,“你的嗓子有些哑,可用川贝煎了雪梨来吃,搁点糖霜,又润喉又甘甜。”
一霎气得王掌柜吹胡子瞪眼,只恨自己方才被他有礼有节的模样迷了眼,原来是个浪荡流氓!便一甩袖,冷眼射他。
他看见了,带着愧色垂垂头,须臾又理直气壮地抬起来,补了句,“一点不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