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衣柜上的九英寸电视机,告诉我们“这不,大号的新电视我们买不起,人家买了大号的新电视,这小的就转让给我们了,还少收了二十块钱。如今我们也能看个电视了,我最爱看评戏和相声”我注意到那电视机上苫着自家用钩针精心钩出的镂花织物,显然,这是她家最昂贵的物品之一,代表着她家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所达到的一个高峰。
爸爸开始告辞了。首先为老太婆的热茶致谢。老太婆注视着爸爸,眼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增添了一种狡黠的闪光,我听见她问爸爸“您常到我们这湖边遛弯儿吧”
爸爸回避着老太婆那过于好奇的眼光,含糊地说“过去常来,如今工作太忙,顾不上了好,打扰您了,回见”
趁把我们送出小院的当口,老太婆以“机会难得,不可失之交臂”的气概,提高音量对爸爸说“同志,您准是在大机关办公的主儿,您给我们成全一下这湖边的铁栏杆坏了好多,豁着大口子,夏天一下暴雨,能把人滑到湖里淹死,我们提了好几年意见也没见来人修理。解放的头几年,把这儿的烂水泡子淘净,装铁栏杆连栽白杨树,归里包堆三月就完事了,那时候多利落如今铁栏杆坏了好几年也修不起来,您说像话吗您给使使劲,催他们快来修理”
爸爸点着头“好的好的。我记住这件事。”
爸爸离开了小院后走得很快。我望着他魁梧的背影,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们几乎把整个湖绕了一周。在一株伸向湖面的大柳树旁,居然还残留着一张破损度不甚大的长椅。爸爸坐了上去,并打个手势让我坐到了他的身边。
爸爸不用任何导语,单刀直入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过她。”
“她”当然是指那老太婆。我本来呈现萎靡状态的精神为之一振。伸直了腰,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爸爸。
爸爸掏出了镀镍的烟盒,拿出香烟,点燃吸着,目光越过灰蒙蒙的没有波纹的湖水,射向对岸那门口有株合欢树的小院,更准确地说,是射向那小院屋墙上的方形玻璃窗。
“三四十年前,我有过那样的冲动爱她,娶她。”
我仿佛不认识爸爸了,或者说,我仿佛才真正认识了爸爸。原来他这样一个人,也曾有过罗曼蒂克的情史,而且在经历了几十年轰轰烈烈、五光十色、悲壮离奇、严肃高级的政治生活之后,还能在一次睡眠中,出现有关这个湖边小院的梦境,并且幻演出当年的女郎倩影
“那时候,我在城里搞地下工作,我的公开身份是印刷所的校对,我几乎每天都要打这儿那时候是臭水泡子,恶气熏天路过。我每天要从那合欢树下走过,每天要从那窗户前走过那时候那扇窗户是纸糊的格子,只有当中间一小格镶着书本大的玻璃。有一天我偶然地一瞥,正瞧见那玻璃里边有个瘦瘦的姑娘,睁着两只好大好亮的眼睛,往外看着。我和她一对眼,也就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可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地总偶尔要闪闪地出现在我的心上。记得是个闷热的夏天,马缨花开得正盛,知了拼命地叫唤着,我都走到这水泡子边上了,才发现身后有条讨厌的尾巴。怎么甩掉呢趁拐弯的机会,我一气小跑起来,可是眼前是条直道,附近也没有岔出去的小巷,倘若他们也拐过弯来,我就难以甩掉他们了这时我眼前猛地出现了那棵合欢树,我想也没想,本能般地一步跨进了院去。仿佛在等待我似的,她飞快地出了屋,一把把我接了进去。我只觉得满屋子都是人,一股子烂棉絮发霉的气味。她也没跟我说话,只是把我拽进里屋,把耷拉到铺板下的破单子一掀,指指那下头,让我钻进去。我就钻进去了。她移来两个破陶罐挡住我,又把破单子耷拉得更低。我朦胧地听见她家里人在问她什么话,她厉声地命令说都听我的不一会儿,那两个特务果然找到院里来了,先是在院里吆喝,然后到别的人家搜寻,最后闯进了她家。我听见她镇静地应付着。而特务暴躁地宣称眼见着他拐到你们这边来了,准窝藏在你们这左近,都得让我们搜搜这时候有老人,有小孩啼哭,我听见她尖着嗓门对那两个特务说搜吧搜吧,不怕招上麻风病你们就搜吧爹,咱们家来客人啦,您还不快出来迎迎我听见特务们在问她家是有麻风病吗大约是站在院里观望的邻居在回答可不。我们早让她把她爹送济贫院去,省得招上我们,她非当二十五孝她们家连好猫好狗都不进,还能藏得住大活人那两个特务果然不再搜寻,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从铺底下出来以后,才认识了她家其余的人瘫痪的父亲,失神的母亲,弟弟和妹妹她指着我躲藏的那个铺上的父亲说他不是麻风,您别怕。我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并且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她脸红了,低下头说我每天见您打这外头过,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我跟她告别以后,就向地下党汇报了出现的情况,从此以后我改变了职业,搬了住处,不再每天从那儿过了,可是当情况不那么紧急时,我也曾回到那儿看望过她一家。我觉得,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是为了使她和她一家那样的群众,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从她家里出来,我心里头萌动过这样的念头,我应当爱她,甚至娶她”
爸爸手上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