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小溪默默流(2 / 4)

班主任 刘心武 7982 字 2024-02-29

上打球,女孩子们站成一排,面对着一具长长的平衡木,轮流地爬上去过平衡木;一位体育老师穿着褪了色的枣红绒衣、蓝绒裤,背对着墙豁,正照顾着那些过平衡木的女孩。有个女孩非常胆小,一上平衡木就往脚底下绊蒜,紧张得小脸儿绯红,那体育老师非常耐心地伸出手去保护,引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蓝伊梅扶着自行车车把,在暖得痒人的秋阳中闲闲地望着这平凡而琐屑的景象,心弦本是松弛的,但是,陡地,她的心弦绷得飞紧,一颗心仿佛是掉进油锅的水点,几乎炸开因为,当那体育老师转过身来,一张脸恰对着墙豁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出,那竟是范铁雁

蓝伊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墙豁的,当她气咻咻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才看出已经是东华门的筒子河边,她把自行车推到一棵叶片已经变成暗黄的垂柳树下,顺手捋下一把半干的黄叶,狠命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声来

最初的冲动,是在心里恨刘大姐,啊,敢情她是存心不把“体育教员”这个真相说出来。体育教员那是些被人们视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算范铁雁懂得唐诗,是个例外吧,可他整天在操场上跟孩子们打交道,风吹日晒都得忍受,天天回家一身热汗,他那衣服谁洗得起他一年还不得穿破十二双鞋本来小学教员待遇就比售货员还低,这下可好,体育教员饭量大,衣服费,嫁给这样的人不更得受苦犯得上吗

电报大楼的大钟悠悠地敲了七下,橘红的残阳把中山公园水榭映照得格外幽雅美丽,那正是蓝伊梅和范铁雁原定的约会时辰;可是他俩谁也没有去,唯有水榭岸边的枫树忠实地守候在那里,不时坠下几片红叶,悠悠地飘落水中,仿佛是在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

范铁雁从平衡木旁转过身来时,恰好一眼便看见了墙外的蓝伊梅,虽然两个人的目光只有不及两秒钟的对接,但从蓝伊梅满眼的惊骇与满脸的失望中,范铁雁看出来,这回肯定是又“吹”了。

范铁雁努力压抑住心中涌荡的波涛,镇静地上完了这堂课。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钟。他的母亲一位到了退休年龄却仍在教毕业班的中学语文老师照例还没到家。范铁雁脱下汗湿的内衣,走到洗衣盆前,把它扔到了头天没来得及搓洗的棉毛衣裤旁边,然后匆忙地用自来水擦洗一下他那黝黑壮实的身子,便穿上绒衣,到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做起饭来。待到做好饭,炒好菜,他便把饭、菜都温在炉子上,回到屋里,坐到桌前,把肘支到桌上,两手十指不住地梳着那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格外硬挺的粗发,心中飘过一团又一团的乌云

范铁雁本是坚决反对刘大姐向所介绍的对象隐瞒他的具体身份的,但是刘大姐他母亲早年所教过的学生之一坦率地劝告他说“还是先达到见面的目的再说,见了面,人家看上你这一表人才了,你再一五一十把教的是什么跟她说清楚,她兴许就不嫌你是露天作业了”这劝告确有一定道理,已经不止一次了,介绍人把范铁雁的相片拿去给人家看,人家总是先把眼睛一亮,然后,随着“他是个小学老师,教体育的”这句话一出,眼睛忽又一暗,客客气气地把相片退给了介绍人,竟根本不来见面。有一回总算见了面,也还谈得来,但女方有天早晨上班时,恰遇上范铁雁穿一身运动衣,吹着哨子,额头上沁出一片汗珠,正领着小学生在胡同里跑步,当时脸色就变了,第二天就取消了下一回约会,理由是“我没想到当体育老师的天天都得这么现眼”范铁雁母亲目睹儿子的这种遭遇,心中也划出了道道伤痕。但她毕竟是个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从未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过内心的痛苦与焦虑,每次总是淡然一笑,安慰儿子说“事业为重,有晚福呢”

范铁雁同蓝伊梅的头次会面,使他产生了由淡而浓的希望,他把见面的情况详细地同母亲谈了,包括那背诵唐诗的细节在内,母亲呵呵地仰笑在藤椅上,自信地说“谁说天下就没有爱体育老师的姑娘呢当年我不就是一个吗”范铁雁没告诉母亲,他和刘大姐恰恰是暂时都没暴露体育老师这个身份。下午的那一幕,虽是一瞥,却看得出蓝伊梅被深深地刺痛了自尊心,她是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再去水榭了;而范铁雁的自尊心何尝不被煎熬呢,他也不愿为了那百分之一的或然率,到水榭去“现眼”

范铁雁抬起眼来恰恰看见桌上小镜框中父亲遗像,父亲是个在中学任教四十余年的老体育教师,去年才不幸因患癌症去世;是父亲鼓励他到小学去当体育教师的,从父亲的熏掏、指导中,他也的确体会到了体育教师的神圣职责和体育课中的诗意

范铁雁在痛苦中瞥见了父亲遗像下压着一份请柬。那是父亲的学生某青年画家自己绘制的婚礼请柬,上面用热烈的词句邀请这位师弟范铁雁去参加他的婚礼。婚礼举行的地点是一个什么出版社的会议室。

玩味着这份请柬,范铁雁心里酸酸的。父亲的学生都已经成婚了,父亲的儿子却“男大未能婚”

一瞥桌上的闹钟,范铁雁忽然紧张起来。母亲就要回来了。母亲知道今天他七点钟要到水榭去,倘若回来一见他这副模样,他一说明,该是一次新的更重的打击不能至少要缓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