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狗老爹陈土狗,时年五十有六,性子乖桀倔戾,邻舍亲朋无不厌而远之。平日里无风也要兴起三尺浪,昨日怒骂杀猪李,今朝缠打砍柴张,不知与多少人结下了怨恨。
今早陈野狗如往常出门与人打短工,到了午时回家吃饭,左敲右敲门不见开,只得借邻舍的高桌踩了,由墙外翻跳进户,却见老爹陈土狗血汪汪地倒在堂屋外门廊地上,一柄长把大锤正砸在后脑。
这案子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甚简单。
陈土狗生前结怨众多,与之相识者中,十个里八个都具嫌疑,嫌疑范围越大,杂线便越多,无异为破案增添了难度。
唯简单明晰的,是这案子乃仇杀,犯案动机明确,犯案时间为今日上午至中午之间。
“既如此,你便带路,本府亲去查看。”知府大人这便起身,说走就欲向外走。
“大、大人”主记惊讶,查案勘验不该是刑房之职么知府大人万机压身政务繁重,怎竟欲亲理刑查一事
想是新官上任欲烧三把火,这头一把就烧在了此案上。
主记恍然,忙冲青岫那厢使个眼色令东家都亲自上阵了,你怎好还稳立钓鱼台既做着刑名师爷,便赶紧着随上吧
青岫便跟了这位欲烧火的知府大人向外走,才刚跨过门去,知府大人忽而脚下一转,笑了声“我回房换套衣服。”
青岫便同几个捕班衙役带着陈野狗先去前头门房处等,衙役甲压低声音问青岫“小苏师爷,你说咱们这位新老爷这是要做甚哪里有大老爷亲去查案的”
小苏师爷也不很能理解,心中却又有一丝疑猜,因而只垂垂眸,看了眼蹲在地上脸色刷白的陈野狗,亲爹才遭惨死,为人子的他,眼中却惊惧多于悲痛。
青岫眉尖微动,抬眼望向屏门处。
换了身衣服的知府大人由屏门内施施然走来,身后只跟了一个长随。绯红鲜艳的官服换作了翡绿轻袍,腰间一围绣金锦带,发上一支碧玉云簪,官老爷顿时成了风流子,眉含情眼含笑,唇角还勾挠着一缕暖春午后的风。
青岫头一次看到了知府大人的正脸,知府大人也是头一次看清了小苏师爷的真容。
真格儿是玉树临风清骨秀逸,眉眼似画韵致如诗。
四目相交皆是一顿,继而一个扬起笑一个垂下眸,直到走得近了,听知府大人低唤了一声“随我走吧,小苏夫子。”
明明是寻常一句,却硬是被这低酥的嗓音晕染出几分暧昧的余韵来。
青岫垂眸应了一声,未见着知府大人忽而微蹙的眉,只随在他身后向外去。
老张头袖着手坐在半膝高的门槛上,露出牙床上仅剩的那粒玉米黄牙,冲了知府大人和小苏秀才眯眯地笑“小两口这便家去啊好好儿过日子罢,夫妻哪有隔夜仇,吵两句嘴便要闹上公堂,却不知夜里大被一床盖,到不得明儿早便又好得蜜里调油”
不知哪个捕快作死笑出一声,慌得连忙去捂旁边同伴嘴巴,知府大人的长随脸色骤变,猛喝一声“哪里来的老货竟敢对府尊不敬快快将他拖下去掌嘴打板子”
“整毁床板子”老张头笑得绽开了一脸金丝菊儿,“小夫妻恩爱,也须节制些儿才好”
捂嘴的和被捂嘴的两个捕快一起作死笑出来,长随气得便要上前一拳打飞老张头牙床上那颗最后的倔强,却见知府大人笑着将手一摆,道“给他一串钱,晚上买碗羊汤喝。”便迈步带着白得的师爷小媳妇往衙外去了。
一行七八人,在陈野狗引路下步行上了城中大路。青岫不动声色打量,见士农工商,渔樵耕读,店铺林立,往来川流,无不真实鲜活,毫不似虚界幻境。
然而正是这无限趋真,却似带着一股无法相抗之力,令青岫的言语方式,行止举动,无不深受影响操控,甚而感官、情绪、喜恶,都时而身不由己。
青岫抬眼看向走在身前的那位知府大老爷,不知他那顾盼神飞中又有几分出自自然。
陈野狗家门虚掩,门外围着十几个等看热闹的闲汉,见他引着一行人过来,里头又有捕快装扮的人,连忙后退几步让出路来,待这一行人推门进去,又重新围拥了上来,幼鸟待哺般地个个儿拼命伸着头张大嘴往门内瞅。
还未瞅见个一二三,便见长随模样的人黑着脸走出来,叉腿攥拳地往门口一站,顿时挡了众闲视线。
“敢问这位小哥儿,”爱看热闹的人多半胆大嘴碎,试探着凑上前问长随,“刚头里进去的那位是哪一位爷啊”
“新任府尊。”被自家府尊大人赶出来守门的长随一脸丧冷。
众闲倒吸一口长气。
“新任府尊恁个年轻”
“生得也好,活似画里仙君。”
“府尊怎未穿官袍我还道是马财主家那位花名远播的表少爷哩。”
“那个能与府尊比听闻咱们这位新府尊可是探花郎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