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卓回想着,不由地眼眶有些发潮。
雨水轰隆隆地打在伞上,深秋雨夜着实冷,一阵冷风灌入他的领口,如手一般抓痒了他的喉咙,他站住脚步,不妨地咳了一声。
何庆忙稳这伞,忧声唤道“王爷。”
恒卓抬臂摆了摆手,“无妨。”
一时之间,他自觉得胸口处因丧仪大事而憋了很多日,本质上来说,十分私人的那种悲痛,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嗓子眼儿里。
然而很多话,还是不能跟这些奴才们说。
哪怕是看着他成长的人,身份天差地别,就算怀着同种的怀念,也绝不是相通的。他一面想着,一面朝那停放王疏月的芦殿看去。四盏灯笼摇曳在屋檐之下,窗上只有恒宁一个人的影子。那才是在此时此地,得以与他共情的人。
“王爷要过去吗”
恒卓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伞柄,“何公公回吧。我自己过去。”
何庆松开伞,退到雨里行了个礼,目送其走进芦殿内,这才叹了口气,冒雨去了。
恒卓推开木制的木,门内的香烛气便与门外的雨腥气混在了一起,竟莫名有些呛人,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声。恒卓在灵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在茶案上。
“才煮滚的,烫的啊,哥。”
这是儿时在翊坤宫中的称谓,就他们两兄弟,在王疏月面前,玩玩闹闹都没有什么顾忌,所以连年序也不用论,就“哥哥”“弟弟”地互相的叫唤。后来他出宫建府,王疏月倒是不准恒宁再这么随意地唤自己,正经场面要称爵名,平日里也要加上年序,认认真真地作揖,唤他“长兄”。
起初他也不习惯,王疏月却笑着对他说,“长幼有序,你该受的。”
后来,朝廷又传出一些令人心慌的话。涉及立储,十分的微妙。
恒卓那个时候从才明白,王疏月之所以让恒宁守长幼的礼节,也许是因为,她悄悄地看明白了,身处和皇帝当年相似之位的自己,内心的慌乱和不安。
那时他的确睡得不大安稳。
王授文虽刚刚故去,但王定清时任的两广总督,已然是封疆大吏。加上皇帝一直没有册封皇后,宫中只有王疏月这位汉女出身皇贵妃。一时之间,上下都在议论,连玄武门后面的老规矩都让后代子孙给破了,照着如今,王家在皇帝心头分量,以后这太子之位,说不定真的会落在皇贵妃的儿子头上。
恒卓的老师张博平为此替恒卓不平,耿直斥责朝中传讹之人,却被接连弹劾,皇帝虽按下不表,但各处不同势力的却也令当时在户部办差的恒卓举步维艰。然而这些人,大多走过王家的门路。他每每要处置,要落狠手时,却又因为王家而犹豫。
几番下来,他心里不痛快,见到恒宁的时候,也觉得不像从前那么自在。却又一腔愤懑无处述,自己一个人闷了好几日。后来,连福晋问他,也懒得回应。
这一日在养心殿回过皇帝的话出来,已是黄昏。
他一个踩着金阳穿过月华门,却见王疏月远远地站在宫道上等他。身边只有金翘一个人,没有皇贵妃的仪仗。四五月的天,她穿着夹绒的水绿色袍,头上簪着白玉簪,立在一丛树影下。
“恒卓。”
他心里有些难受,原本想走,奈何她却出声唤他。只得强挤了一个笑,走到她面前请安。
她弯下腰,亲手去扶他。
年岁一晃过去十多年,小的时候还牵着他吵要茯苓糕的人,如今的身量已经越了王疏月半个头。少年长成,但骨骼却仍然纤秀,皮肤未经岁月摧残,在金阳之下显露出一种隐隐的文弱之气。
她抬头含笑望向他。
“这么年轻,就学你阿玛皱眉。”
他一怔,忙低头掩饰,“儿臣没有。”
“有不开怀的事,要说啊。”
“我”
天知道,他此时有千言万语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达。然而,他到也明白,说了,她也会伤心。
“儿臣没有不开怀的事,只是恨自己办差不经心,有负皇恩。”
她笑了笑。轻道“越大越不爱说真话。”
“和娘娘恕罪。”
她摇了摇头“和娘娘没有怪你嗯”
她看了一眼天时,续道“出宫吗,和娘娘送送你。”
“好,儿臣扶您走。”
她没有应他,转而挽着他的手道“不了,和娘娘挽着你走。”
从月华门到乾清门的宫道并不算长,母子二人却走了很久,金翘和恒宁身边的太监遥遥地跟着,其余的宫人也都退避得远,金阳铺满的石板路子路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你不用迁就和娘娘,大可把步子迈得快些。”
恒卓一怔,低头见王疏月正望着自己。
他不由喉咙一哽。“小的时候,我走得再慢,您都迁就我,如今,我怎么能如此不知恩。”
王疏月抬起手,拂掉他头顶的一丝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