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大姐已经嫁人了,嫁过去不过一年,肚子就鼓了两次,头一个孩子没能在她肚子里待满三个月,因为她婆婆说那是个女胎。
她的大姐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需要流产这个事实。一碗杀人药喝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是早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麻木。
谢舒仪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这一生都无法拥有这样的麻木。老秀才教她四书五经,知识给了她清醒,这份清醒让她意识到,只要她回去了,她就不再是谢舒仪,而只是一个生育机器。
所以她从学校天台上跳了下来,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在无尽的黑暗到来之前,她选择把一生终结在黄昏里。
唐沅隐约能猜到谢舒仪为什么选择死在学校。对这个社会,她是怨恨的,她本该有灿烂美好的未来,却被尽数抹杀。
谁是刽子手呢
她那生而不养的爹娘,袖手旁观的警务司,还有这些冷眼放任她在泥潭里挣扎的人。
她选择死在众目睽睽下,亲生爹娘逼死女儿,这是个很好的新闻爆点,那些闻风而动的记者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这件事有了关注度,她就赢了。
生前没有人看到她的痛苦,而她死了,她要他们再没法无视她。
唐沅少不得要帮她一把。
新闻传播是需要时间的,这件事归根结底同警务司脱不了关系,所以他们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希望把影响控制到最小。
但唐沅的一个电话,却让他们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各家报社杂志的记者急匆匆赶到学校,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像一条条闻到肉香味的饿狼。
政府势弱,警务司也强不到哪儿去,也就敢冲平民老百姓耍耍威风。他们背靠大树好乘凉,向来是不惧的,冲破了重重阻碍直奔第一死亡现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些警员。
警务长急得大吼“不许动,前面不许进,谁再动就开枪了”
却没一个人鸟他,记者都扛着照相机继续往前冲,生怕比别人慢一点。
开枪
嘿,你倒是开啊保险栓都不敢拔,在这儿吓唬谁呢当他们都是三岁小孩好哄骗啊
唐沅叫了人来为谢舒仪收敛尸体,她爹娘还想再拦,却被几个彪形大汉一瞪,都不消多说什么,他们就软下腰来。
正如谢舒仪所想,警务司的人可以忽视她,却没法忽视那些记者,没法忽视唐沅这个宜新老板。
于是那对一心拿女儿换彩礼的夫妻被警务司的人带走,他们的脸在记者的镜头下暴露了个干干净净,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面临千夫所指和牢狱之灾。
谢舒仪想要的结果终于还是到来了,代价却是她的生命。
殡仪馆的人把谢舒仪的尸骨收敛在临时的玻璃棺里运了回去。自杀身亡的人是不讲究那些繁琐冗长的丧葬礼仪的,何况谢舒仪在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亲人。
她的尸体当天就被火化成灰,安置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等着第二天下葬。
戚庭光哭过一次后已经平静许多,沉默地看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安置好谢舒仪后随唐沅回到了家。
吴绮主动去挨着她睡,小姑娘模模糊糊地睡过去,半夜又突然惊醒,一个晚上都在反复的惊惧不安中度过,第二天就生了病,发起了烧。
唐沅请了医生上门,亲自给小姑娘兑药熬粥。她昏睡了一个上午,日中刚过却又挣扎着爬起来,要去殡仪馆送谢舒仪最后一程。
整个班的女孩子都到了,大家穿着黑色衣服,肩膀上别一朵白花,沉默地看着大厅里临时布置出来的灵堂,谁也没有说话。
谢舒仪的葬礼静默而有序,外头却因为她的死又热闹了起来。
几家大报纸都跟约好了似的,纷纷把“亲生父母逼死女儿”的耸目标题放到了头版头条。
这几家大报纸都是商业性质,本就是以赚钱为最终目的,唐沅这边银子开道,他们那边便不会给她找不痛快,刷刷刷下笔如神,在原有的基础上又自由发挥了一通,几乎把那对夫妻塑造成了十世大恶人,顺便还暗戳戳踩了一脚警务司。
这时候的人是麻木愚昧的,却也是单纯炽热的。谢舒仪短暂悲惨的一生显然带给了他们极大的冲击,尤其是那些尚且身处象牙塔的年轻学生,一个个更是义愤填膺。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谢舒仪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却在最好的年华被亲生父母逼死,显然完美符合悲剧的所有标准。
于是不断地有社会团体发声,要求给那对夫妻判重刑,谢舒仪毕业高中的学生甚至跑到警务司门口静坐,要求政府还谢舒仪一个公道。
谢舒仪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运往城西公墓,竟也有素不相识的人等在公墓门口,希望给这位可怜的女孩献一束鲜花。
唐沅和戚庭光参加完她的葬礼后回到家,小姑娘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更加沉默,喝了药后就去睡了,唐沅却独自来到书房,提着笔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