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下所有田地多为下田,以北方一家四口为例,约为三十到三十五亩之间,都折算成中田产量方便计算,大约是十五亩中田。就照小麦和玉米轮作,一年两熟,合计亩产也不过三百斤上下,而这三百斤还是分在两个时节”
也就是说,哪怕风调雨顺,在玉米的加持下,普通农户一年顶了天也才收四千五百斤粗粮。
再去掉赋税,以及其他的徭役、力役等,留在手里的能有三千斤可能还不到。
粮食就是农民一家的唯一经济来源,穿衣、抓药、盖房,衣食住行都靠它,大部分来不及吃就要卖了换钱,最终需要自家磨成面粉吃到肚里的,也就是千八百斤。
几百斤,再分两次,哪怕家里没有牲口,单靠人力推磨,几天也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以现在的生产规模和粮食产量,根本用不着机械磨坊
高程从没想过这些。
“那朝廷各处的粮仓呢”
都不用秦放鹤说,阿嫖就忍不住小声道“高伯伯,屯粮都是带壳的”
只要带着壳,粮食最多可以保存十多年还能吃
可一旦脱了壳,磨成面粉,要不了多久就要招耗子、受潮。
所以不管是朝廷的大规模粮仓,还是民间个人屯粮,都是随吃随磨。
哪怕几百几千斤,分摊到每一天,也都不累了。
高程家境不错,自然没想过日日吃到嘴里的米面如何来的。卢实出身更好,对此更是一窍不通,出现这样的信息差,并不奇怪。
甚至就连汪扶风和汪淙,也是进入朝廷后,才隐约听了几耳朵。
汪淙就冲阿嫖比了个大拇指。
小姑娘抿嘴儿笑了下,有点小骄傲。
高程张了张嘴,“那纺机”
海外各国对大禄丝绸情有独钟,如今朝廷鼓励海贸,出口量连年攀升,年年都是新高。去年光江浙一带的对外织造任务就高达三十万匹,再加上四川等地,年均交易量近五十万匹。
需求量巨大,但产能却停滞不前,以至于几处织造局经常扩张,也频繁面临供不应求的局面。
若能以蒸汽织机相助,多少布匹织不来
朝廷多卖布,百姓多进账,国库多收银子,岂不三得利
秦放鹤没有急着回答,高程一怔,自己就顺着方才的思路想了
因为粮食不多,所以用不着蒸汽磨坊,那织布需要什么棉花、蚕丝。
如今大禄的棉花产地主要集中在海南,产量有限;而要产蚕丝,就先要种桑树,我朝境内有多少桑农每年产桑叶多少蚕丝多少
若产力上来了,材料却不够,百姓会如何
若种地只能保证饿不死,卖蚕丝却能赚钱,百姓又会如何
有人不喜欢赚钱吗
没有。
不必任何人点,高程就已经窥见后果,背心慢慢沁出汗来,心口突突直跳,一阵阵后怕。
没人不想过好日子,若百姓发现市场巨大,自然会舍田改桑
待到那时,商人地位攀升暂且不论,势必会有大量田地荒废
天地荒废,则粮食产量下降,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吃什么、喝什么工研所造这些机器干什么
没有足够的粮食,什么繁华盛世,什么如火如荼,都不过镜花水月
高程手脚冰凉,本能地端起茶喝了几口,缓缓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不,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秦放鹤看了阿嫖一眼,决定实话实说,剥开最残酷最血淋淋的一面给她看,“蒸汽机的推广,必然伴随着对体力限制的减弱,也就是说,可能许多原本只有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干了”
阿嫖瞬间明白了这一眼的分量,呼吸都不自觉急促起来。
这个世道
以男人为天,归根究底,也不过“顶梁柱”三个字,再说得直白点,种地也好,打仗也罢,确实需要体力。
而女人,在体力方面,也确实略逊一筹。
人要活,就要穿衣吃饭,当男人承担了绝大部分养家糊口的重体力活计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对内的话语权。
从小家延伸到大家,男人这个群体,也就成了统治者,然后他们又制定一系列规则
但是,人力再如何也无法与机械之力抗衡,一旦蒸汽机迅速铺开,相当一大部分男人们的体能优势将荡然无存
甚至有可能在很多领域,女人们具备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的操作力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势必引发统治阶层的恐慌。
男人,尤其是手握大权的男人们,其实是非常胆小的,他们天生擅长抱团,擅长以张牙舞爪掩饰怯懦的内核,热衷于消灭一切萌芽中的隐患。
纵观历史,无数变革之所以以血淋淋的失败而告终,并非方向不明、决心不够,而是时机不对、速度不对。
一切事物的演变都是循序渐进的,什么时候办什么事,需要时间,需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