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王大臣一案,柳贺原本并不清楚内情,但天子居所竟有陌生男子闯入,这事足以惊动整座朝堂,那王大臣虽被获下东厂,东厂缇骑也包围了高拱府上,但朝堂众臣却一致认为这事不可能是高拱干的。
“高新郑已返回河南,他如何在千里迢迢之外对这王大臣下令”
“何况高新郑与穆宗皇帝感情甚笃,他如何会对天子下手”
“只是不知这动手的是宫中,还是”
眼下王大臣被捉拿归案,东厂却是冯保的地盘,他想让王大臣说什么,王大臣就只能说什么。
但高拱毕竟是前任首辅,说他派人刺杀皇帝着实太过可笑,以朝臣们对高拱的了解,高拱为人虽然傲气,却绝对做不出这等阴私之事。
能这般做事的,似乎只有太监。
然而,众人猜测时却免不了把新任首辅给带上。
张居正与冯保是盟友,这是朝廷内外都知晓的事情,冯保恨高拱想推陈洪上位,但张居正又如何不忧心高拱重返朝堂
在文官们看来,即便彼此有深仇大恨,将祸事牵涉到宫中,又借东厂之手对付高拱,那着实是突破了作为文官的底线。
在大明朝,文官们就算犯了罪,也有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审理,文官们走的路线大致相当,犯的罪也大同小异,因而交由三司审理时,三司往往有罪论罪,不会往深里挖,但东厂和锦衣卫可以说是毫无尺度和下限,官员若是被逮住,那是什么烂事都拼命往外倒。
因而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葛守礼找上张居正,向其言明高拱不会干这样的蠢事,这两人虽非阁臣,却也位列大九卿,杨博资历又老,在嘉靖朝时就以加封少保,这两人上门,又带上成国公之弟、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这才令张居正放过高拱。
但张居正这番做法却令朝臣们心中惴惴。
究竟是冯保主导,还是张居正主导,或是这王大臣只是一个误入宫中的无名小卒
无论如何,张居正眼下虽未展现首辅的雷霆手段,朝中众臣却心知,这位新任首辅绝非良善之辈,他不是李春芳那样的老好人,器量也未必比高拱大多少。
吴中行及唐鹤征虽为张居正的门生,却也觉得他此事办得十分不地道。
身在河南的高拱更是愤懑异常,缇骑道明来意时,高拱便称此事是构陷,甚至要自杀以示清白,尽管高拱逃过一劫,可今日是王大臣,明日会不会有张大臣李大臣且王大臣闯宫之事看似是一个粗劣的玩笑,却处处冲着高拱死穴去捅,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对于柳贺而言,王大臣一案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他们这些日讲官入宫时须再经重重关卡,讲课时虽面对着天子,身后却有一队军卫监督,规模已经不逊于经筵了。
“柳修撰,入内时请谨慎些。”柳贺刚到文华殿,一位内侍出声提醒道,“讲课时可莫要提到荆轲刺秦这般的典故。”
柳贺点点头“谢公公提点。”
王大臣一案虽然帮张居正进一步扫清了政敌,却着实令天子受了惊吓,柳贺看天子这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听内侍说,天子饭量都比平日少了一些。
天子年少,李太后和张居正讲究的是斯巴达式教育,就算受惊了课也继续上,还不许天子嘤嘤哭。
柳贺虽然对未来的万历帝不太喜欢,但他犯不着对一个十岁多的小孩生气。
柳信过世时他是十三岁,比天子大三岁,虽然家中条件远不能和坐拥天下的天子相比,但纪娘子一直很疼他,从未让柳贺受过半分委屈。
对比之下,李太后则是严厉有余温和不足。
柳贺今日讲论语
时,就看的天子在发呆,柳贺并未当场点出,只是轻轻敲了一下桌板,示意天子集中注意力。
天子一边听讲,一边用毛笔做着记录,但柳贺去看时,只见他一笔字写得歪歪扭扭,比平日的水准差了许多。
柳贺于是停下,伸出手“陛下,笔不是这般握的。”
刚穿到大明朝时,柳贺一笔字写得还不如此时的天子,且所用的纸笔也远不如天子。
柳贺纠正了一会儿,天子右手却没再用力了,柳贺推他也推不动,一低头,就见天子胖胖的脸皱成了一团,眼窝里也冒着泪泡。
柳贺自己快要当父亲了,看到这样的天子难免会心软。
天子偷偷哭了一会儿,没听到指责,也没见柳贺去和张居正及李太后打小报告,便伸手擦了擦眼泪,可惜顾着眼泪却没顾上鼻涕,鼻涕快垂到桌面上了,柳贺见状递给他一方绢帕。
“多谢柳先生。”
柳贺并未多问他是如何委屈,朱翊钧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劝以大局为重的准备,自他懂事后,便有无数人告诉他他是太子,东宫有东宫的职责,但因为父皇在,他还是能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自父皇过世后,他成为了天子,之后一言一行便要谨记天子的身份,连话也不能多说,哭也不能多哭。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