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不说阖军轮岗放哨挖土,连随军的厨子闲时都跟着挥舞铁锹去了。
第五日夜里,贝伦河几近断流,乌塞河流速不及初时一半。
在源头这里是不到一半,往更远处流淌会跟着越来越少,听哨兵的消息,已经撑不过三里了。
柳承炎在行军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和军营上下都混了个脸熟,还有兵士掏了野鹅蛋来笑着送他。
他没什么能回送,索性把带来的三把宝剑送出去了一把。
小士兵又惊又奇,这辈子也没见过剑柄上镶着的祖母绿,百般道谢地收下。
程潮是习武之人,看见好兵器不眼馋是假的。
眼馋也没办法,他真送皇帝一整筐鹅蛋换剑,班师回朝以后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柳承炎一看他那副绷着脸像是无情无欲的鬼样子,顺手又送了一把镶着红宝蓝玉的。
后者严正推辞“陛下”
“别放屁了,拿着。”
“是。”
出门乐去吧,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倒是鹅蛋配着野菜一块儿烘熟,味道着实不错。
他一远离朝政纷争,整个人像是鱼终于落进海里,长长喘一口气。
不用听文官胡扯经史子集,不用在上朝时给吵架扯脸的南北两党调停安抚,便是这样躺在天地之间闻一闻青草的香气,好得很。
正望着天,冯征虏坐在了旁侧。
“前两天阴雨连绵,膝盖骨快受不住了。”老爷子长笑一声“放晴好啊,放晴了心头都亮堂。”
柳承炎躺在野草深处没有动弹,半晌道“我本来以为,鞑靼会在发觉时便派兵来挡,头几日根本睡不着。”
他们断了鞑子的水,那关联着成千上万牛羊马匹的饮水,人不疯畜生也得渴死暴毙。
前两天下着小雨兴许无事,现在日头越照越烈,再过几天只会更渴。
渴,缺水,急了就会来拼命。
哪怕这边早有准备,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派兵来挡拦着我们的人掘土断水”冯征虏捋了把胡子,摇一摇头“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原本这场秋猎是擦边而过,掠完便走,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演变成现在这般情况。
但就是因为那张标注河脉湖泊的羊皮卷,性质直接上升,要来一场更烈更狠的正面对战。
方圆三百里,乃至五百里的饮水,全都仰赖这三条大河,以及这片核心湖泊。
若是要去借哈喇慎之外的水,便得率兵移众去蒙古旁族的营地里。
有血脉纽带人家也未必肯答应。
他们毫无预警地勒住了哈喇慎的咽喉,后者便要在窒息的状态下与之对战。
只有一次机会。
赢了便能痛快呼吸,凌驾其上。
输了则会竭力衰驰,彻底任由拿捏。
柳承炎听懂了老国丈的意思,用手背遮着眼睛,不去看刺目的光。
“我小的时候,被关在家里看书,本朝故事也看了许多。”
冯征虏侧目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其中最意难平的,便是土木堡三个字。”
少年坐起来,眉侧还有未褪的刀伤。
他提起这三个字时,心脉都像是跟着跳了一下。
皇帝昏庸,被一个太监摆弄来去,一拍脑袋带着二十万大军北征瓦剌,最后自己都沦为了阶下囚。
兵部尚书闯进营里苦苦劝阻,老将识破诡局竭力劝谏,都赢不过狂妄太监灌下的迷魂汤。
那一场里,同样也有一条河。
没等柳承炎再开口,老人已接了话。
“桑干河。”
“对,”柳承炎低声道“这一条桑干河,要了二十万将士,三十万骡马的命。”
军士困居土木堡间,想要取水,就只有三十里外唯一的这一条河。
瓦剌诈降称退,把这条河让出来供他们取水。
哨兵去了一回,说确实再无守军,全营随之奔去汲水,被痛杀其中。
血流千里,尸骸无数。
他生为天家儿孙,读到这一行时,像是被迎面扇了个极响亮的耳光。
屈辱窝囊,可撼可笑。
糊涂,怎么会如此糊涂
冯征虏无话,想说的全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身为守国之将,懂这孩子的所有不平。
“以牙还牙,以暴制暴。”少年望着天际线远处的苍烟,笑了一声。
“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