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的书案设在水榭里,一面临水,偶尔还能听见静水深流声,几只鸳鸯在湖里悠闲地戏水,湖面一片金光粼粼。
杭卿叫人引进来,脸上仍旧带着不卑不亢的浅笑,身上却不同往日素净,反穿着一身华贵的杏色凤尾花纹缂丝褙子,下边是一袭织金玫瑰百褶裙,耳上是一对金嵌玉烧蓝坠子,行动间隐隐有金光闪闪,她一壁进来,瞧见水阁里当面摆着四个杉木罩油春凳,个个一尺多宽,晾晒着数十张刚写就的宣纸。
她拾起一张来,细细瞧过,笑了笑,这才在林容面前站定,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因着今日起程,特地来同夫人辞行。”
林容默默瞧了她半晌,并不开口唤她起身,道:“你这样妆扮,瞧起来,气色也好多了。”
杭卿抿唇抬头:“能得夫人一句赞,可见这身衣裳是真的不俗。往日在君侯身边服侍,自然要虑着君侯的喜好,又是个没身份的丫头,不好穿这些的。”
林容听她的意思,仿佛日后不做丫头,也不在陆慎身边了,问:“你不随驾去青州?”
杭卿摇摇头,语气略带着点羞涩:“不去青州,奴婢要回雍州去了。奴婢本就是太太身边的丫头,伺候君侯也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如今年岁大了,明年也快二十一了,来宣州前,太太允诺了,滋等料理完君侯的婚事,便把奴婢放出去嫁人。要嫁的人,夫人也许见过,是曾经随船去江州迎亲的一个将军。如今,奴婢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容好半晌没说话,道:“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丫鬟,终身大事必定还是落在……落在府里的。”
杭卿道:“夫人想说的是,奴婢的终身大事是要落在君侯身上吧。”她说罢便摇头:“夫人来的时日尚浅,不知君侯的性子,他是最不喜欢身边人得寸进尺的。主子没这个意思,你往上凑,便是僭越了。往日也不是没有丫头有这个念头,都叫……”
她说着停住,抚了抚鬓发:“想来,夫人是不想听我说这些的。”
又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见案后的女子只一身白绫袄素蓝裙,头发也并不梳成高鬓,只挽一个髻,插了一支碧玉簪,因不外出见人,脸上未施脂粉,脸上的肌肤便薄得隐隐透着些青,道:“奴婢出身不好,头上又有几层主子,太太的话,我不敢不听;君侯的吩咐,我也不敢不办;夫人这里,也要小心伺候。夫人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人,也不在乎陆氏内宅里的弯弯绕,想必能体谅奴婢的难处。”
林容理了理这其中大多干系:“是太太叫你办的?”
杭卿点点头:“太太不喜欢江州的人,说君侯的婚事她说不上话,但也别叫人去她跟前添烦,还说,咱们家到底是厚道人家,叫人远远呆着就是,也不必害人性命。奴婢刚来宣州时,略试探了几回,见君侯对夫人厌恶之极,本以为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办好这趟差事的。谁知道,后来君侯渐渐对夫人上了心,丢不开手了,从前的打算都一概推翻了,甚至想带夫人回雍州。”
林容静静地听她继续道:“奴婢这才有些觉得不对,太太又几次三番来信提点我。太太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倘若夫人真回雍州去,必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我心里发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江州的人来送节礼,军卒里都是些粗人,奴婢略叫人点了几句哪里热闹哪里好玩,便叫他们偷跑进城来耍乐。碰巧这几个人不成器,还真喝多了酒,犯了事,奴婢这才有了主意,正好把杨大人的条陈扣下,迟几日才送来,果然见了奇效。”
后面的事,自然不需要杭卿分说了,江州本就是陆慎的逆鳞,又误以为林容插手袒护,如何不发怒呢?后宅的弯弯绕绕,本就是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就算是陆慎最后知道那条陈没有及时送来,于杭卿这样的下人不过是办差不力罢了,但于林容而言,就是那怒气也是真的,轻贱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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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容摩挲着手边的铜兽镇纸,实在是想不通:“太太的差事,你已经办好,又有了好前程。我留在此地,也不会去雍州了,我们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又何必对我说这番话呢?”
杭卿闻言,收敛笑容,拱手俯身跪了下去:“奴婢知道夫人的性子,从不轻贱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奴婢。奴婢不知侍奉过多少主子,只有夫人把奴婢当个人看待。倘不是奴婢身不由己,是绝不愿意算计夫人的。奴婢有时还真羡慕翠禽、凤箫,能有夫人这样的主子。”
林容后仰靠在椅背上,自嘲般笑了笑:“你不用说这些话,纵使你算计了我,现在、日后,我都不能拿你怎么样的。天色不早了,你启程去吧。我今日的字,还没写完,就不留你了。”
杭卿依旧跪着,并不肯起来:“奴婢知道夫人是绝不肯谅解我的,只是奴婢的话却不能不说。君侯那几日待夫人之恩爱,奴婢亲眼所见,只要夫人肯去信一封,必定能叫君侯转圜心意的。奴婢迫不得已算计了夫人,绝非真心,只能在这里弥补了。”
转圜心意?那倒不必了,林容笑了笑,朝外吩咐:“翠禽,送杭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