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点着火把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守在城门楼上,老姑奶奶一身素服,杵着拐杖立在城门口,遥遥望着远方而来的车驾。
老姑奶奶同五年前在宣州时相比,已经大见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起了许多细碎的褐色斑点,只腰身一贯挺得极直,静静立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便似有千钧之势。
林容掀开帘子,远远见着她老人家,仿佛有了定心丸一般,叫翠禽扶着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她老人家面前,福身行礼:“姑祖母!”
老姑奶奶并没有瞧林容,也并没有同她说话,只望着她身后护卫严密的车辇,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行至车帘旁,问一旁候着的沉砚:“你主子呢?”
这话并不重,沉砚却立刻跪下:“回大长公主,陛下在车辇内!”
老姑奶奶掀帘上去,不一会儿里面的灯便灭了数盏,车内立时昏暗起来。
一时城门口寂寂无声,只闻得四周禁军火把上松油燃烧地刺啦声。林容立在那里,不知过了过久,有一位身着道袍的老嬷嬷过来:“皇后娘娘,大长公主请您上车去说话。”
林容黯然,颇有些迟疑,那老嬷嬷便道:“大长公主说,有些话,还是当着陛下的面说才好。”
林容叫请到车辇内,那辆马车极宽阔,有一丈之宽,满室都堆着冰块儿,甫一进去,便觉得极阴极寒,偏四周灯笼都叫灭了,只剩下一灯如豆,残影蒙蒙。车壁靠里,有一架小床,床四周的青绸帐子已经叫人高高挽起来,盖在陆慎身上白绸也已叫人全部揭开,露出他那一张极惨白的脸来,胸前的衣裳也叫人解开,胸前已有些青紫色的斑,露出那颇为狰狞的箭伤来。
这时已经是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虽在车辇中摆放了许多冰块,却也不是将整个人都镇在冰中,那张惨白的脸上别处倒还好,只额头已有了微微腐烂的迹象。那一盏微灯被放置在床头的小几上,渺茫的烛光映照在脸上,那惨白的脸上竟叫林容隐隐瞧出来一丝暖色来。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或者是愧疚,不敢再看,微微偏头,将略敞开的外衫整理好,又把那白绸缓缓拉上,盖住陆慎,这才道了一句:“姑祖母,您节哀!”
“节哀?哎,当初你在江州沉船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众人都劝他节哀。这哀哀之情,又岂是节得了的?”
老姑奶奶本坐在床沿上,闻言拄着拐杖站起来,坐到一旁,不过短短一刻钟,她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后背也塌了下去,靠着车壁,缓缓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语气倒还温和:“坐吧!”
老姑奶奶靠着车壁静静坐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去抹了抹眼角,感慨:“我们陆氏集三代之力,才得了这样一个雄主,荡平天下才不过短短三年,还不满三十岁,便盛年薨逝。”
这样的话叫林容有些如坐针毡,倘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陆慎不会南下江州,也不会遇刺身亡,她默然坐着,并不能有一句话可以回老姑奶奶。
老姑奶奶仿佛说这话,也不是指责林容,她低头,目光移到陆慎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他出生的时候,那两口子闹得正凶,又加上他母亲跟前头生的那个孩子没了,便有些不大管他。往道观里替前头那个做水陆道场的时候,奶嬷嬷打盹,叫下山的狼给叼了去。搜了三天的山,在狼窝里找到的时候,刚满百日的娃娃,不哭不闹,抱着一窝小狼崽子睡得正香。”
“至此外头便有了传言,说他幼时吃了狼奶,性子也随了狼,狼的血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读多少书也是教化不来的,还把那些屠城坑卒的事也联系起来,从前河间王执掌洛阳时,文人大儒间也很有些流言。”
老姑奶奶摇摇头:“这固然是无稽之谈,可雉哥儿性冷嗜杀,这也是实情。一柄剑,太过锋利,拔剑的时候自然可以一往无前,可收回剑的时候也免不得伤到自己,并非长保之道。我时常劝他,可一个人的性子又哪里是轻易能更改的呢?《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君以此亡,这也是他的命数了。”
这样的往事,是林容从不曾知道的,他性冷嗜杀,是么?他性子冷么?林容眼前渐渐浮现出陆慎往日的面容来,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极轻佻的问她:“怎么,生分了?”那样的眼神望着她的时候,倒是不觉得性子冷,只觉得可恶呢。
默了默,老姑奶奶止住,也并不去问林容当年沉船的事,只当她流落民间,而陆慎是去接她回宫的,问道:“遗诏,我已经瞧过了,雉哥儿的意思,我也大体能体会得到,无非是他没了,要把你跟阿昭两母女安顿好。我现在问你,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林容说不出话来,仿佛在陆慎面前,说这样的事,叫她极为不忍,良久道:“我只想护着阿昭,她已经没了父亲了,其余的事情,我并不在意。”
老姑奶奶又问:“护着阿昭?照你的意思,也有两种法子。第一种,国赖长君,从宗室择一成年的亲王,兄终弟及,登基即为帝。这样一来,你自然是皇嫂,自然也会礼遇你这位先帝的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