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是在草长莺飞的烟花三月,乘船南下的。
初时,老太太说林容还没出月子,这女人月子里最是艰难,倘若匆忙上路受了风,那便是一辈子的事了。待林容出了月子,又道这年雍州天气极冷,即便是出了正月,南下运河也叫冰封住,不得通航。又命乳母抱着孩子,在林容跟前伺候。
林容叫老太太强塞了孩子在怀里,哭笑不得,道:“老太太这是何必呢,我早晚是要走的,倘我这时抱得多了,届时换了乳母,这孩子免不得认生,总要哭闹上几日的。倒不如您老人家抱了去,叫乳母精心照料着,还好些。”
老太太便道:“这孩子命苦,自小便没得亲娘在身边。日后的事那是没办法,你现如今还在这里,能抱她几日便抱上几日吧。便是她年纪小,不记事,将来我说给她听,她也欢喜的。”
这一番话说得林容不能应,良久,握着孩子的小手,终是点头:“好,便叫这孩子留在这儿吧,多谢老太太了。”
等孩子过了百日,终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冰雪消融,河道流通,不等老太太发话,太太便早已经准备好南下的船只:“知道老太太心慈,可怜那崔氏,不愿意遣她回江州。可您老人家也知道,六哥儿做出的决定,又岂有更改的。什么事情都讲究名正言顺,合乎礼制,她在府里不明不白地住着,六哥儿又怎么另聘高门贤淑,衍嗣延绵”
老太太只不说话,吃了杯茶,问:“你久不管事了的,怎么今儿想起这些来”
太太捂着帕子咳嗽几声,脸色瞧着十分不好的模样:“老太太,我这身子不知还有几年,总想着能亲眼见六哥儿有个承嗣的儿子才是。”说罢,便拿出一封折子,递给老太太:“您瞧瞧吧,这也是六哥儿的意思。”
老太太本不大信的,翻开那折纸,见是雍州驿官写的条陈,言道崔氏夫人南下,预备船只何许,又另派多少人护送,一路南下到何处暂歇,又到何处下船,安排得很是周到。在那条陈的末尾,是陆慎龙飞凤舞的批示准,照此办。
太太又拿出一份单子来:“到底算她生育有功,不算她来时的嫁妆,另赠她黄金万两,绫罗千匹,也算全了咱们陆氏的仁义了。”
老太太瞧了,只得点头:“好吧,既然是六哥儿的意思,那便照你说的去办吧。”
惊蛰这日,雍州忽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太太抱着重孙女,亲往码头送林容。
林容摸摸那孩子熟睡中的脸颊,红扑扑的暖洋洋的,曲膝福身,对老太太道:“日后,这孩子就要麻烦老太太了。我虽远在江州,也日日感念老太太的恩德。”
老太太直叹气,道:“要感念,也是他来感念,轮不到你。”又拍拍林容的手:“你这孩子见事通透,可这通透二字又害了你。我年事已高,你这一走,我们祖孙两还不知有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在雍州这一年多,这位老太太从没有为难过她,反多加照拂,这样离别的话,叫林容几不能答,只呐呐道:“老太太,您必定长命百岁,我”
老太太摆手:“哪有百岁的,活上七十,已经算长寿了。”又问:“你可知道这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儿”
林容摇摇头,老太太递过来一张信笺,打开来是一个方正圆润的大字昭
老太太道:“是六哥儿走之前,便取好了的,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只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像个女孩儿的名字,另去了信询问。他那里战事颇紧,军务繁忙,也就是这几日才回信,说无论男女,一概都取这个昭字。”
林容低低念了一句:“陆昭”
言罢,并不再说话,她退后三步,冲着老太太再一次福身行礼,便头也不回地登船而去。
老太太立在那里,免不得对着小陆昭嘟囔:“你这一双爹娘,一个比一个狠心,也不知是哪一个先”那声音后面便渐渐听不见了。
林容站在船头,面南而视,江风吹拂,衣袖飘飘,颇有凌云之态,直至暮色苍茫,见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景,忽遥见一孤帆扁舟,舟中有婉转小调传来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歌缥缈,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古诗词
这歌声轻灵婉转,虽隔得极远,却叫人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一时船坞中众人都行至甲板上,问:“那姑娘在唱什么,这样高兴”
林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望着洲心的江鸟悠游远逝,默默道:“真好”
一连行船二十日,走走停停,越往南便越觉天气炎热,这日在船中瞧了会儿医书,伏案盹睡,忽听得外间丫鬟卷起朱帘禀告:“崔夫人,胡将军来回话,说明日午时便可到江州。江州刺史在渡口迎接,不知夫人见还是不见”
林容只道:“叫他不必来接,我径直往六姐姐那里去。”
丫鬟应了一声是,刚出去一会儿,便听得急促的雨声,一时电闪雷鸣,虽还未到掌灯时分,却见黑云压船,一片漆黑起来。
林容忙站起来,去关那窗,却不妨一个巨浪打过来,叫她几乎站立不住。又忽听得外头丫鬟军士的惊呼生,奔跑声,嚎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