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八年,二月初,寿州刺史府的梅花又开了几株,风一吹,满园清香。
午时刚过,刺史府东侧,收治疫病患者的收治点有些热闹。
这是每日放行的时辰,被太医院确认为已康复的病患,正三三两两朝门口走,他们有的在此停留了一个月,有的两个月,甚至有的三个、四个多月。
走到门口时,有的人停步回望,朝曾诊治过他们的医员药员行礼,对方也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悲、喜都被表现得不大明显,气氛并不算多么热烈。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些人此刻的心中感受,那便是五味杂陈。
没了家、失了亲人、生活突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等等这些境况,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期和特殊的地点,皆被上天强势地、硬邦邦地摆到他们面前,迫使他们不得不去面对。
说到底,那句话说得极对,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一粒小沙砾。
沈婳朝抱着包袱走出去的刘小四娘的母亲挥手,看她身形单薄、茕茕孑立,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与病痛做过激烈斗争、却没斗赢的四岁可爱小姑娘,使劲眨了眨眼睫,再挥几下手后,转身重回了忙碌中。
日子还得继续。
“沈娘子,这药你去送罢。你身子还没恢复好,送完药你就歇着去罢。”一个药女看她回来,朝她说道。
沈婳接过几个药包,点头后,朝当初那道被杜氏拉她出来的门走去。
这个把月来属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萍水相逢却百般呵护她的杜氏染病故去;李莳也得了疫症;就连她腹中的胎儿,也还没来得及用谢迈的药,就在悄无声息中没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来了葵水去找谢迈时,谢迈说,胎儿离去的原因该是源于她近日来过于劳累。
这些时日以来,可以说,她是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悲欢离别。
沈婳行到那道门前,暗自深吸一口气,朝侍卫道“我来给恒王殿下送药。”
门口的侍卫放了行,沈婳轻车熟路地将药端到了李莳屋前。
如往前的每一回一样,门口的侍卫见她是药女,伸手拦住她道“且将药放下。”
李莳的屋中不是谁人都能进的,自他生病至今,她来了不少次数,但从未进去过。屋里头有专门负责李莳的太医,汤药也有专人负责,他们这些人只能每日准备熏用的、悬挂的不入口的辅助用的药。
沈婳依言将熏用的药粉放在门口专门用来放置物品的桌案上,又将李莳房门口的几串药包换成新的,这才问侍卫道“殿下今日可有用膳食”
门口侍卫狐疑点头,沈婳见状兴奋问道“他用了什么吃了多少”
门口侍卫不客气道“我说这个小娘子,你怎每回来这,都问这些不该你问的问题送完药就回罢。”
这侍卫的嗓门很大,一番话说得院中煎药的太医都侧目过来看着她,沈婳动了动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说她的身份,说自己是李莳的友人,以便能获得准许进门看看他。
毕竟自知道李莳患病这些日来,她一眼也没看过他,她实在不放心。
可没等她张口,身后就传来一道女声“请问,你可是沈娘子”
沈婳闻声转头,见永和县主虞文锦被人簇拥着前来,她朝她点头应道“永和县主万安,民女正是沈氏。”
虞文锦点了下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道“那你快随我进去。”
门口的侍卫不明所以,打量沈婳周身上下,犹豫着提醒虞文锦道“县主,没殿下特许,这位药女不可随意进出。殿下刚刚病愈,还需要静养。”
虞文锦看着他缓缓道“殿下找了她多日,定是愿见到她的。”
侍卫眸中一惊,这才没敢阻拦二人。
沈婳跟着虞文锦推开了李莳的门,走了进去。
李莳的屋中已与她第一回进来时看到的模样大相径庭,本也不多的家具几乎被搬空,取而代之的是好几个熏药用的火盆,屋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李莳靠坐在床上,床边是一个书桌,书桌上有纸笔墨砚和几本公文,他手中拿着公文,读得专注入迷,并未因有人进门而抬眸看他们,似乎对有人进出一事习以为常。
虞文锦率先开口唤了声“表哥。”
李莳头也未抬地道“东西放下罢,我暂且不饿,晚些时候再吃,有劳表妹。”
听出他这是赶人的意思,虞文锦道了句“表哥当心身体”,便放下东西出了门。
沈婳站在原地没动,虞文锦走了后,她上下打量了下李莳,见他瘦了一圈,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端起了虞文锦端来的参汤,往李莳的床边踢了个杌子,发出了不小的“咚”一声。
李莳被人打扰,闭着眼深深呼吸,一幅忍耐再忍耐的样子,冷声“出去。”
沈婳自顾自坐在杌子上,看着明明有怒火,却闭着眼睛自我缓和情绪的郎君,暗中提了下唇。
见李莳不睁眼,她伸手,指尖戳了下他的腿,压低嗓子清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