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切。清晨让随她出宫的仆婢先行前往公主府,避过百姓瞧热闹的嘈杂。容洛一一交代好元妃与厉美人诸事,与谢贵妃告别时,已是夜半。
亥时。街坊花灯高悬,累累明灯从永兴坊一路簪挂至长乐坊。路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偶时或见坊中管事的不良人与人喝酒划拳;或见抄着一口扭捏长安话的胡人在店门外同客人计较宝石铜器;又或是王公子弟同游长街,而后在脂粉摊前拉住同伴,说要与家中妹妹带一盒口脂……
轻松自在的感觉涌上百骸。一切好似昨日尤见。
——这才是她的天地。她亦从未离去。
车架摇晃。檐铃响动。明崇公主府已至。恒昌在马车外打起帘子,何姑姑放下脚蹬,秋夕挽着她步下马车。
公主府外不许设摊。因此颇为冷清。但前行几步便也能看见花市。容洛有心去赏玩,奈何天色不早,何姑姑早前替她打理府中事宜,也被百姓知悉脸孔,着实不好避开。
惋惜轻叹。容洛朝公主府步去,当头就看见一个身形欣长的男子站在府门之下。素白纹珠兰的圆领长衫,发髻以玉冠高束,间里系着一条雪白的绾带,面上是赤红色的狰狞罗刹面具。
看不见脸。但容洛与他相识多年,一眼认出:“重澈。”
一声令何姑姑三人一嚇。
“你果然认得。”
轻轻一笑。手掌扣住面具,重澈抬手将其摘下。与容洛相视,端详过她素净的面容,低声启唇:“我束冠了。”
只这么一句话,容洛已明白他的意味。
多年前两人曾一同在崇文馆读书。那时她八岁,重澈十三岁。二人相识已有三年。
那时连隐南还未亡故。每每闲暇,总会来馆内看她念书。有一日清光正好,报信的宦官从宫街一路步入门中,说是连氏的郎君请旨赐婚。要连隐南前去。
连隐南于连家事务尤其重视,听闻“赐婚”一事,长身离去。那时她对婚事并无概念,只是听宦官所言,心里忽然就对婚事有了好奇。但宁杏颜当时是个愣头脑袋,薛淩月更不是个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她与重澈亲近,素来有话直说,因此趁奶娘瞌睡,先生出外,她便佝偻着腰跑到重澈身旁。
重澈身世不同,对前路看得十分明确,也是很好学的。看她过来,眼皮未曾抬一抬,直到她用手肘一再的绊他的手臂,他方才老气横秋的低声道:“你且回去。莫等太后回来,看你连字都没写几个。又得挨罚。”
惩罚自然是背连隐南批改过的奏章。可她彼时性子松快。才不理会。巴着桌子便径直问道:“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重澈执笔动作一顿。许久才沉一沉下颔。
她高兴起来,连问:“那便也想过那娘子应当是什么样貌啦?同我说,同我说。”
“同你说什么。”岂料重澈满面赤红,当即便要让奶娘捉她回去。但她年幼,虽所知比常人多,却也十分顽劣。重澈捱不过她耍赖,终于吐了点声音。只是细如蚊讷,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听到重澈说的是:“你这样的。”
她当时愣怔许久。瞠目结舌许久又嗤地笑出来,笃定道:“我也想未来夫君与你一般。”
闻言。重澈反倒不再脸红。手执墨笔一笔一捺抄着文章,应承道:“那我束冠便向你提亲。”
昔时她当玩笑。可二人渐渐长大,有些与儿时不同的情愫在暗中滋长,这便成了他对她的允诺。
前世她封府时他为政务奔波,来提亲时谢家已经落败。她受制皇帝,为保他凛然拒婚。后欲孑孓一生,却又被逼四嫁,终是至死未能如愿。
而这一世,虽无其他缘由,她也并不愿居于后宅——一个成为妇人的公主,能改变她的将来,可亦等同于谢家与母亲皆被抛弃。
凝望重澈。不知如何接话。
“走吧。”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眸中掠过一丝无奈。重澈向容洛伸出手,轻笑道:“今日初一花灯,我带你去看看——记着你很喜欢这样热闹的节日。”
她未封府前偶尔也偷偷出过宫。出来必是重澈接应。有一次玩闹正巧碰上花灯,她从未得见过这种坊市里的节日,万分喜爱。还曾问过重澈各坊花灯的日子,算着时辰要他带她出宫。
那两年连隐南才过世,她虽与祖母无多依赖,但毕竟难过。亦担忧父亲的忌惮。可说十分倚靠重澈。
看着重澈掌中的薄茧。容洛忆及许多年前的种种,略微敛目,伸手握住他的袖角。复对何姑姑吩咐自己晚些回府。方示意重澈前往闹市。
“明崇大殿下的面目亦有许多人识得的。”稍稍倾唇。重澈将手中的鬼面贴上容洛脸面,双臂绕过她耳侧,帮她系紧面具的两条巾带,“如今不比几年前。各家的公子贵女已经可以随意上街了。”
“我知道。”透着面具望着他,容洛伸手摸向面具,眨一眨眼,“我不喜欢赤面罗刹。银白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