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张红漆斑驳的破旧的炕桌周围,咬着掉渣的粗糙的玉米面饽饽,费力地嚼着干硬的白薯干,“嗞喽嗞喽”地喝着少油淡盐的萝卜丝汤。
父亲只点了一份焦溜肉片和三碗大米饭。
当服务员把一盘焦溜肉片“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时,我的眼睛顿时直了,像饿狼般地盯着。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诱人的菜肴:数片色红油亮、表面微焦、挂着熘汁的长方形的大肥肉片整齐地码放在一个考究的、发光的白瓷盘子中。
我的口水顿时溢满口腔,流到桌子上。
这时,又有三碗大米饭来到桌子上。大米粒恰似珍珠,晶莹玉润,散发着馋人的清香。
六七十年代,我们家每年只有在春节那几天才能吃上几天大米饭和猪肉炖粉条,平时都是粗粮蔬菜,基本吃不到肉腥。
父亲优雅地拿起油漆光亮的筷子,说道:“吃吧!”
哥哥和我早已迫不及待,急忙抄起筷子。
我率先夹起一大片“焦溜”,咬了一口。嗬!外焦里嫩,酸甜适口。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肉呢!比猪肉炖粉条好吃多少倍!我把余下的肉片一下塞入嘴中,又吃进一口大米饭。软糯清香的米饭粒和焦溜肉片混杂在一起,觉得人间美味,无逾此矣!
哥哥和我不管不顾,你争我抢,狼吞虎咽,完全没有了吃相,低着头、弯着背,甩开腮帮子,掂起大槽牙,这通解馋!
父亲正襟危坐,拿着筷子,面带微笑,目光清澈明亮地望着我们,就像参加宴会的英国绅士般矜持、高雅。只是偶尔端起饭碗扒拉一口米饭,细细地嚼着。没吃一片“焦溜”。
哥哥和我直吃得肉足饭饱,盘光碗净,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父亲把碗中的大米饭倒进仅剩一点油汁的盘子中,稍微搅和几下,仅用数口就吃净了盘中的大米饭。
回家后,父亲对母亲说:“看着他们哥俩儿吃‘焦溜’,比我自个儿吃还想呢!这要是管够,我能吃三盘‘焦溜’,五碗米饭!”
母亲答道:“估计那时候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实现了!据说那时候物质极大丰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吃的用的随便拿,不用花钱。现在倒好,我把咱家院子里老母鸡下的鸡蛋卖给供销社,一个鸡蛋才卖六分钱,几个月才攒了这几块钱,让你们这不会过日子、没出息的爷儿三个一顿饭就给吃到肚子里去了。弄的咱家连买咸盐的钱都没有了。”
父亲说:“你别自个儿没吃上大米饭、焦溜肉片,就嫉妒我们。我也是让俩孩子缠磨的没辙,才带着他们去吃的。其实我没吃一点儿焦溜,光吃了一碗儿大米饭。”
母亲含着眼泪委屈地说:“你倒吃上大米饭了!我连一口都没吃着。你光顾自个儿不顾我。这俩孩子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晚上用秤称出二斤棒子面蒸的窝头,你都给吃了!就给我剩一个小窝头,饿的我夜里睡不着觉,到院子里去摘小茄苞子吃。这么说吧!嫁给你这么多年,我是一口好吃的都没吃过,一丝儿好衣服都没穿过!”说着说着,母亲哽咽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滴在地上。
父亲说道:“我不是不忍心看到这俩孩子馋的那副可怜相吗!要让我一个人吃馆子,打死我都不去。”
母亲擦了一把眼泪、忍住悲声,说道:“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早就提醒我们要防止资本注意复辟,杜绝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咱们家里。你们爷儿仨心里就有严重的资产阶级贪图享受的反革命思想,应该彻底批判!”
父亲不满地说:“你说我也就得了,别给俩孩子扣上这么大的政治帽子。俩孩子这么小,哪儿懂得啥主义呀!我连着四个字儿都没跟他们说过。”
母亲说:“这件事学校也有责任。毛主席教导我们:‘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说明现在的学校是资产阶级统治的,向学生们灌输的是资产阶级思想。要不俩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们俩不光缠着你要吃肉,也常缠着我,又要吃块儿糖,又要吃大米花、动物饼干的。这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还是啥?”
父亲苦笑道:“这算啥资产阶级思想?!俩孩子正在长身体,平常吃的饭里都没啥营养。有钱就给他们买点儿吃呗。你看俩孩子穿得破衣拉撒的都瘦成啥样了!”
母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咱们家不是没钱吗!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么一个穷主儿!俩孩子都跟着受这么大的屈!”
父亲无话可说,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举起双臂高叫道:“共产主义的日子、共产主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享受你们!享受你们那随便吃、不花钱的大米干饭、焦溜肉片吧!让我们全家想吃啥就有啥,想穿啥就穿啥吧!”
上大学后,我才知道,父亲的说的第一句话源自于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我们自动化专业的一名女生在一次演讲时把这篇小说的卷首诗作为开场白。在一个大教室里,座无虚席。苗条清秀、梳着两条细辫子的她用充满激情、清脆悦耳的声音朗诵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