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婉儿就要告别内文学馆和馆里那位近八年来与她日日相对而坐的老学士了。看到老学士那张从容沉静的脸,婉儿便能忆起多年前她伏在桌上跟着老学士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时的样子。
自从裴炎裴大人把她引进内文学馆之后,她便一心向学,不敢有哪怕一天的懈怠,因为她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内文学馆隶属中书省管辖,由那位精通儒学的老学士掌教,下设教官三十六人,其中有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无人,史、子、集缀文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
刻板而严肃的内教博士们面对这些犯罪官僚的后代和被冷落的宫妃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说,这宫里的棋画、书法、乐舞典籍的丰富程度绝非民间可比,你们既然身在宫中,为什么不肯利用这绝好的资源修而成才呢?
“成才有什么用?”很多像婉儿般打小就被没入掖庭的奴婢问。
这问题噎住了博士们。“成才,起码可以引起圣上的青睐,或许圣上哪天一高兴,就免了你们的奴婢身份呢。”
那些冷宫中的妃嫔笑了。这个理由不是不成立,但是希望太渺茫了。每年从各地选来的采女已让皇帝应接不暇,谁还会眷顾这些犄角旮旯里的人。
“起码,你们是有希望晋升为宫官的。”宫教博士们又补充说。宫官是宫廷里的女官职司,共分六尚,与朝廷中的六尚书呼应,为首的是正五品的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以下还有二十四职司及诸典制女史等。
“切,那些宫官?其实就是给这大明宫卖力的女太监!怕是只有对于她们来说是晋升吧!”
宫妃们指的当然是婉儿这样的罪臣之后。她们的言辞并没有浇灭婉儿对求学的热望,况且那些五品及五品以下的尚宫尚仪虽说虽说让宫妃们瞧不起,但在婉儿的眼中,她们已然是遥不可及了。从内文学馆返回那一排排暗无天日的矮房的路上,婉儿便隔着高高的砖墙眺望大明宫的另一隅,夕阳的斜照下,那里到处金碧辉煌,甚至亮得晃眼,很可惜的是,婉儿无论站在哪里,无论把脚尖掂得多么高,所能看到的都仅仅是大明宫的一角。她是多么想寻找一个制高点,俯瞰一下自己一出生就被带进来却一直见不到全貌的大明宫啊,她羡慕那些宫官们,因为她们几乎每日都有机会出入内宫,便每日都可以将整个大明宫尽收眼底,可让婉儿不解的是,当她向母亲郑氏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郑氏不但嗤之以鼻,还有些扼腕地瞅着婉儿说,我的孩儿总不至于就这点出息吧。
这点儿出息?婉儿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母亲,婉儿还以为,母亲会说孩儿异想天开呢。既然母亲对那些仰头伸颈都够不着的人全然不屑一顾,那母亲究竟希望孩儿将来做什么呢?这一问又把郑氏问倒了。她先是低头叹气,然后干脆默默垂泪,最后说,我们这些人,哪有什么将来,这辈子能不能走出掖庭还难说呢,婉儿能腹有诗书,切平平安安便好了。
宫教博士们和母亲的话让婉儿思索了很久,她不知道读书是不是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希望和机会,但她坚信不学无术肯定是无望的。于是她每天都第一个扎进自己本就不讨厌的内文学馆,广学博览,像海绵一样汲取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从诗文、礼乐、政制,到诏书、祭拜祝词再到唐初始至当朝的无数官员任免令,只要是学馆里有的书,她几乎都要通览一遍,待到第二遍,再挑自己倾心的部分细读。也便是在这心无旁骛的八年,为婉儿储备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也为她往后的每一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如今,婉儿看得出老学士眼中的不舍。其实婉儿心里也是不舍的,初入内文学馆那会儿,老学士没有因为她是罪臣之后而对她有分毫怠慢,相反,在给婉儿讲述那些繁琐的宫规礼仪和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知识外,他还允许婉儿把书带回住所去看,也便是从那些书中,婉儿遍览历代臣子的辅佐治国之道和历代妃嫔的宫廷生存法则。
多少年来,老学士其实都是在对着一片虚无讲学,直到三个女人先后出现在这里。近几年来,当然就是婉儿了,早些,是当今武后,再早些,是一个名叫徐惠的女人。老学士说,在他这里真正学到东西的,只有你们三个人,其余的,不过是打发时日罢了。
“徐惠是谁?”婉儿开始了第一次与老师在赋诗与讲学之外的闲聊。
“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老学士目光炯炯,“传闻她五月能言,四岁通《论语》,八岁拟《离骚》赋《拟小山篇》。”
婉儿当然记得《拟小山诗篇》,那是五岁那年她初次来到内文学馆老师所教她的第一首诗。
“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
将千岭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恰恰是这首小诗,开启了小小的婉儿当年对吟诗作赋的热爱,和祖父广为流传的“五言惊世上官体”一样,这首诗也随着岁月的流淌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婉儿的血液。
“徐惠是和当今武后同时入宫的,那时她们同为太宗皇帝的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