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大治端坐在太守府中堂,双眸紧闭,散开了带有水气长发,换好白袍,腿上放着一柄华贵宝剑。
李桃歌来到门口,将黄泉随手递给袁柏,“你们不要进来,我自己去和他聊聊。”
袁柏面带忧色道:“公子,小心有诈。”
李桃歌笑道:“他是读书人,沐浴更衣等死,求的是体面,我赐予他体面,怎会为难于我,多虑了。”
迈步走到宗大治面前,抬起脚,勾来红木方椅,撩袍坐好。
一个闭眼,一个盯着对方,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之后,坐姿挺拔的宗大治说道:“当你登上城头那一刻,我以为曹恕能擒住你,或者将你斩杀当场,以此逼退朝廷大军,没想到,死的竟是他。”
李桃歌笑道:“我的命很硬,谁都拿不走。”
宗大治依旧垂目说道:“我平生最恨书里的名言,便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想我宗某寒窗苦读多年,守孝期间都不曾释卷,数年如一日喝粥啃饼,吃尽天下之苦,到头来,不如贵人一句话,不如贼老天提前安排好的命数,公平吗?”
李桃歌正色道:“你又怎知贵人没有吃苦?”
宗大治好奇问道:“京城里的勋贵子弟们,谁有我吃苦吃的多?”
李桃歌望了眼肩头沁出鲜血的伤口,平静说道:“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这是我两年来第九次负伤,小伤暂且不提,天灵盖都碎过一半,你可知道疼到极致是啥滋味吗?抽搐,气绝,晕厥,挺不住的时候,光想给自己一刀,这都不算苦的话,不知何为苦。你这半生,是否比我流血流的多?”
宗大治撇了撇嘴,不再争辩。
粗如儿臂的红烛燃尽,烛芯飘出一缕青烟。
宗大治闻到了红烛燃尽的特殊味道,睁开眸子,愣愣望着烛台,率先打破沉寂,“常言道人死如灯灭,灯已灭,公子可以动手了。”
李桃歌轻声道:“蜡烛烧完,换一支新的就好,人亦是如此,回头是岸,胜过作孽万千。”
宗大治笑道:“我走的不是平地和水路,而是崖,栽下去之后,万劫不复。自从入赘郭家,便知富贵与福祸相伴,既然享受了安富尊荣,必要承担灾祸风险,其实岳丈大人走的这条路并没有错,抱住皇后和太子大腿,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只可惜贪念太盛,落子满盘毁于一旦,又不舍将性命交予东宫,这才落得今日下场,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之前若是听进去我半句良言,也不至于陷入绝境,贪来贪去,把郭家给贪成出千古骂名,呵呵,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权贵心险似洪水,黎民厄难。”
“笑他也笑己,我也一样,若不是贪图郭家权势,或许此刻在家与耕牛良田为伴,贤妻顽子,粗茶淡饭,白天苦读,夜晚膝下承欢,似乎也不算无趣,可惜最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晚喽。”
最后两个字,以轻飘飘的口气说出,却道出无尽悔意。
短短一番话,李桃歌听出了宗大治和郭熙政见不合,二人关系似乎不睦,于是趁热打铁说道:“若是你帮忙生擒郭熙,踏破碎叶城,我会禀明朝廷,给你寻一条活路。”
宗大治缓缓摇头道:“罢了……已经背负不忠不义的贼子骂名,就别再背上不孝之名,郭熙罪责再大,那也是我的岳丈,宗某的大恩人,不仅赐给宗家功名利禄,还将女儿许配给我,这些大恩大德换来一死而已,其实是宗某赚了。”
“之所以破城之际不肯自刎,是在等你们来,借你们之口,告诉全天下,宗大治尚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气节,仅此而已。”
“这世间没那么好,下辈子不来也罢。”
宗大治叹完最后一口气,抽出宝剑,抹向脖颈。
东方亮起晨曦。
红血,黑发,白袍,像是一幅凄凉无比的水墨画。
李桃歌走出大堂,低声道:“找一口棺椁,将宗大治厚葬,记得寻一处隐蔽地方,不要刻碑,以免百姓糟蹋尸骨。”
大战落下帷幕。
李桃歌心头沉甸甸的,装满了阴晦和不舍。
并非同情宗大治和曹恕,这二人追随郭熙谋反,死有余辜,只是觉得太过可惜,如果郭熙不反,这二人定是驰骋疆场的良将,能抵千军万马。
之前安西铁军的威名,是由这些将士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多年后安西盛名不复,可将士依旧骁勇。
李桃歌走在平岗城街道,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驻足望去,几名保宁军的士卒正在用皮鞭抽打一名百姓,豆蔻年华的女儿趴在父亲身上,任皮鞭抽破肌肤也不肯放手。
李桃歌皱起眉毛,快步走去,用黄泉枪卷住皮鞭,朝一旁扯开,保宁军伍长打了一个趔趄,正要骂人,回过头来见到是他,急忙毕恭毕敬说道:“参见御史大人。”
李桃歌单枪匹马冲上城头,杀掉十三太保之一的曹恕,轻松干掉二十名护纛营,将大宁旗换掉郭子大旗,这气吞山河的一幕,身份,现在敬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