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边调皮的鱼群
——永远会有新鲜的记忆
仿佛它们隐藏在岁月中,就为了供给
家宴后的一次次精神会餐
仿佛故乡,每逢佳节
都可以得到更新”(《和父亲说起一些消逝的事物》),他的思绪和意象凝聚着,一幅更为宏大的心灵史写作呼之欲出,现在,奉献出的《长河之灯》,把这些“沉默的音符”和“隐藏在岁月中”的赣南精灵做出了自己富有敬意又不乏哀怜哀伤的表达,于是就获得了“更新”的意义。
《长河之灯》是部有追求有内涵的长篇小说。它一反那种以鲜明意识形态(改革开放前是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主线,人物黑白分明;80年代以告别小农、农民致富、这些年则是信仰信念红色承传为标识)来叙写人物进行结构的套路,而是以农村底层民众不息的生命生活追求为主线,展示近乎百年赣南农民所遭逢的历史际遇,以及最内在而隐秘的精神支撑。它展示的是红区白区“拉锯”年代和建设年代赣南乡村以娶妻生子、做屋过日子的日常生活,普通乡民的生活愿景。
红区白区“拉锯”是赣南1930年代政治斗争现象,乡村和人群分为对峙的两个阵营,它强化了赣南客家的姓氏争斗相互报复——社会撕裂,《长河之灯》令人信服地写出了在“革命”(苏维埃政府)和“国家”(民国政府)的名义下,赣南乡村生活这种迁延已久的或现(外在行为)或隐(内在心理)的文化现象,但这部作品更写出了这样的文化情境中,以灯花为代表的善良坚忍的文化之花。
作品还涉及了另一个“如何对待那个时代参加革命而命运惨淡”的主题。这是作家对自己家庭家族命运的难以舍弃的感怀,或叫精神追问,更是灯花的命运所涵盖的。小说把历史中性化,不以红白对立来结构作品,一定程度上,家庭,姓氏,人心角力角斗,都有所体现。而且,由于参加革命的人出于家族姓氏矛盾和个人意气,也以革命之名义进行报复,有玉就这样蒙冤被苏维埃枪毙了,这样的冤屈竟无法伸诉,给后辈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书声因二叔有玉被苏维埃枪毙,家庭而蒙上了政治污点,不能入党,进步受阻,怀才不遇。
整部作品都在写“变”,生活场景的变化、人的变化和人心的变化(有的是变坏,有的是良知良心发现或回归),可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善良和宽容,这些都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传统,或者说,从文化传统总结的经验,被普通的底层人用来应对动荡变化的世情,换言之,以灯花为代表的乡村人在面对时世的、家庭的、个人的厄运的时候,他们始终选择并坚持了善良和宽容,把善良和宽容当作家庭和做人处世的底色,这正是乡村人艰苦痛苦承担的精神力量,他们的顽韧和坚守由此而来。作品指出家族家庭一个杰出人物的出现,正是以此前此后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做铺垫的,而这部作品就是为后者立传——展现了这一幕幕沉默的风景,乡土生存和发展的心灵力量。这是作者的发现,也是作者的呼唤。
我欣赏这个书名,从小处着手而辐射那段宏大的历史。灯花是一个缠过小脚一生命运却艰涩的乡村林姓女人,书中所展开的一切都直接或间接与她有关。她的命运就是赣南乡土的命运。灯花既是一个乡村物象,“有财把灯罩轻轻按在灯盏上,火光更加亮堂起来。油灯边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像早逝的母亲,又像是一位姑娘……一朵硕大的灯花在火焰中绽放……”,“人们说灯花开有客来,你不在的日子,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剪着灯花……”也给人以连接传统、寄托希望的想象。何况“后记”这样慨叹:灯花与人世关联,“灯花,成为一种消逝的时光,它与人类的命运相怜相敬。”自然,取“灯花”富丽着一个作家的诗情,这种诗情是激荡的,也是沉郁的。
更具价值的,是塑造了一个叫灯花的善良乡女。革命改变了什么?没改变的又是什么?对灯花而言,善良宽容是她的本色,对她一家而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一直没有改变,却是那么艰难。她一家生活的追求,或者说信念,就是为能做一栋青砖房子,藉此尊严地生活,但这一基本的物质之念也不可得。她家总是碰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障碍。灯花及一家子便是作者重点叙写的人物。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知道广结善缘,她的遭遇让她选择并保持了善良。她看到了延续了几代人的姓氏矛盾,用“和亲”方法和不计前嫌消弥仇恨。
《长河之灯》重笔写了灯花的青砖梦即建房梦,农民只要稍稍宽裕就想建房,第一是改善生活,第二是体现自己的价值——自己作为家族衍续中的一环做出了荣宗耀祖的事业,而房子是看得见摸得着而且“长存”的,这是当事人努力奋斗并让后人铭记的见证。这固然是乡村生活的真实,但在作品里,“建房”的漫长过程又是灯花把善良和坚忍贯彻的过程,也就是刻划灯花的过程。在灯花内心,她对建房的执著更有着继承先夫的遗愿,更是她善良和坚忍的开花结果。老屋和建房“能像围墙一样,借助水泥,能够坚持着站起来,挺下去”,这就不止是物质的建房,而是借建房传导一种精神价值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