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扩红的思想煸动不同,抓丁仿佛是国军和乡民之间展开的一场游戏,既有军事化的严酷,又有戏曲化的民间诙谐,它锻炼了双方的智慧,为乡村培养了一批游击战争的能手,如果这批人能够上战场的话。
捡狗对有银说,国军怎么能够不吃败仗呢,抓去当兵的都是一些草包,机智勇敢的都像梅江里的鱼,警惕,瞬息之间就会逃得无影无踪。
由于捡狗的屡屡逃脱,国军采取了更严密的计划,为抓捕物色了内线。梅江边,剃头匠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但却颇熟悉村情。梅江人家男人自小开始“扎脑”,也就是常年固定匠人剃头,剃头匠会每月进村一次,报酬年终结算,或是钱币,或是粮谷。
为河村“扎脑”的匠人叫光捕。深冬的一天,光捕突然进村来了,看到捡狗打起招呼,捡狗,好久不见你在壮丁村里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捡狗突然想到,这天并不是剃头的日子。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刚回来。光捕说,捡狗,把你的火笼递过来,借炭火点一下烟。
捡狗看了看光捕,立即发现一种阴谋的气息在脸部肌肉上滚动。捡狗把火笼放在地上,对光捕说,给,你自己过去点吧。光捕不向火笼走去,却向捡狗走来,说,你这捡狗,怎么这么没礼数!突然伸手想扯住捡狗的衣服。捡狗早有防备,灵敏地闪开,立即往梅江边跑去。
光捕在后头大喊,你跑什么,你回来!躲在村边的国军听到光捕的喊叫,立即从柴草堆边跑出来,往江边追赶。
捡狗有两件时刻不离身的宝,一是汗巾,一是刀,捡狗当时一边跑一边冲江边发呆的青年说,快跑呀,抓丁的来啦!但那个草包愣愣地不知道什么回事。
捡狗顾不上他,冲到江边把竹排的缆绳一刀砍断,把柴刀系在腰间汗巾上,拿起竹篙往江岸轻轻一点,就往对岸划去了。竹筏到了江中就安全了,回头看去,那个草包已被抓住,哇啦哇啦地哭着。
在捡狗哈哈大笑的讲述中,有银看到了大哥有财昔日的风采。说实话,他有过一丝犹豫。事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他想到了那次叫有玉帮挑猪肉的事,就是在这蓼溪码头上提出来的。那次让有玉把性命丢了,如果这次私贩烟土让国民政府抓住,与抓住壮丁一样,结果的严重是可以想象的。
有银问,听说有玉枪决的时候,就在这码头?你到现场看了吗?
捡狗的脸色变得阴暗了下来,说,先押到了这蓼溪码头,远仁宣读的判断书,但后来又押了回去,和一大批人同时在对岸处决的,当时我不在场,我上山打柴回来,才知道姆妈去了现场,救回来一个孩子。
有银奇怪地问,一个孩子?
捡狗说,是的,一个孩子,才三岁,听说是横背人,打成了地主,一家四口要抓了起来,和有玉同时处决。姆妈抱回来后,就藏在房间里,半年后才敢出来透透气。那段时间,我和弟弟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有个小弟弟,担忧的是苏维埃会来,把我们全家打成反革命!
有银说,后来呢?这孩子现在哪里了?
捡狗说,大概是一年后,这孩子的伯伯从南昌回来了,到我们村子里找孩子,我姆妈舍不得孩,这孩子带了一年了,跟我们都亲,但这孩子的伯伯回来,当上了联保主任、区长,管着这梅江,哪能不让孩子回到自己家族中去呢?只是这孩子已经是个孤儿了,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姆妈留下来,但没得到允许。
有银听了,叹息说,你姆妈真是个仁义之人,我没想到她一个小脚女人,竟然比男人还勇敢,哪种情况下,谁还敢从犯人堆里救人哪!
捡狗说,我也觉得姆妈真了不起!可能是她受的苦太多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她也时常教我们遇到事不用怕,越怕事越有事,所以这些年抓壮丁,我一点儿都不怕,倒是姆妈时常担心,一个人在家提心吊胆。
有银听了,点了点头。他沉默了很久,对捡狗说,你姆妈有没有说起过我呢?捡狗说,说起过,说三兄弟只剩下一个人了,如果找到了有银叔叔,叫你回家里娶亲成亲,建房安家,外头挣再多钱终究是一根草,家里才有根基。
就这些?没说其他的了?说了,说有玉就是和你一起挑猪肉惹的事,以后遇到你,叫你一定做生意要谨慎一些,不要太冒险。没有责怪我带上了有玉叔吗?没有。有银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宽慰,知道灯花是一个大度的人。
他又问,你姆妈好吗?你弟弟书声呢?捡狗说,书声去黄石念书了,我还叫他到黄石找你呢,难怪来信说没找到,原来你也是四处避难了。
有银说,书声在黄石念书?我怎么没遇上呢?也怪我一心在生意上了。
捡狗说,姆妈也叫他别找你,你生意上忙。姆妈身体还行,就是成天担心我们被抓,有时整夜点着油灯睡不着觉,怕我们突然半夜回来要开个门的。
在侄子的讲述中,有银仿佛看到灯花在河村又孤单又担忧的样子。乱世之人,风中之巢,灯花是一盏破屋中的灯,摇摇欲熄。
捡狗说,为了省洋油,姆妈还把灯芯改为了灯草,就着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