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早什么时辰上朝?”
“寅时到午门候朝。”
那就意味着,他得丑时中刻就起床洗漱。外头正有梆子声响,三短一歇,子时。他睡不足两个时辰,却愿意同她说一个时辰的闲话。
奚缎云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只觉心口闷闷的,鼻腔里发了酸,隐在黑暗里的满园翠竹苍松,都是她满口里说不出的话。
“你……”奚甯似有所感知,歪着脸捞她的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她低垂的乌髻宛若芳树压玄月,婉柔无限,“我,我已经好了,你别担心。”
奚甯笑了,握住她两条胳膊,将她推回门内,从里头反手拉拢两扇门,隔着逐寸缩小的门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睡吧。”
此夜秋雨无眠,绮窗外的屋檐无休无止地坠着雨水,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滴都温温吞吞,却响得惊心动魄。
落红小雨后,一朝洗清空,红恨绿愁淡深秋。碧空雁字成行,而碧空下,人归病瘦。
绣履一时乱,各处忙着清点东西,唯独范宝珠愁坐妆镜前,空眼瞪着窗外偌大一个院落,搬箱笼的、掮褡裢的、挎包袱的、来来往往织成一张勒人的网。
来时人去时在,一个不少一个不落,只是奚甯没来。
月琴悄步而近,垂眼望一望她,嗓音轻的像一声长得割人的叹息,“我探听过了,老爷这几日在忙内阁核查秋税的事儿,不得空归家,别等了姑娘,咱们回吧。”
范宝珠岑寂半晌,倏然抖着肩笑,“我到今儿个才想明白,他的心有多硬。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他许我好吃好住,还许我管家。除了不到我屋里来,打先先太太没了起,就当我像个正经太太似的待。原来为的,就是抽刀无痕,不叫人抓住他一点声名上的把柄。”
晨起秋凉,风往骨头缝里灌,不比凛冬严寒,秋的凉,是无知无觉间撕碎人的骨头。
月琴愁看她一眼,绕过去清点妆奁,“事已至此,姑娘别想这么多,还是想想往后怎么过吧。姑娘今年也还不到三十的年纪,不成就还叫咱们家大老爷说户门第好的人家,进了门,熬到正经太太死了,将您扶了正,照旧是官太太。”
话说得简单,可纳妾纳色,放着正当青春的小姑娘不要,谁家愿意要老不老少不少的?就有人要,范宝珠也瞧不上,因此摇头,“大哥怎么讲?”
“大老爷派了车来接,别的倒没说什么。只是那边的大太太,听见这桩事儿,心凉了半截,险些叹下一片天来,只说姑娘不中用了。”
“我不中用?”范宝珠顷刻提起两叶眉,目中又冷又寒,“她巴着我筹谋将她女儿嫁给桓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中用?眼下见我失了势,倒要翻脸不认人不成?”
“我也如此讲,从前恨不得天天到这府里来,听见姑娘出事,这些日子也没见她来一趟。人的心,也未免太薄情了些。”
正叹呢,还有更薄的人心化成两片唇刀子,气势汹汹地打院门外杀进来。
窗户里见冯照妆领着几个婆子进来,范宝珠忙施妆傅粉,画得个红妆映水鬟,款裙踅出卧房。行动间,不像弃妇,倒似个新嫁娘。
冯照妆迎头一见,眼皮子阖成一条缝,左一刀右一刀地往她身上划,“都这境地儿了,就别装太太充体面了。怎么着?打量着硬撑一番,谁会高抬你不成?穿戴得再风光,出了这个门,谁不晓得是我们奚家赶出去的?”
一番话讲得抑扬顿挫,像是件天大喜事儿,身后几个婆子也憋不住笑。
范宝珠也笑,一如既往端丽地落在榻上,“你来,就为了瞧我的笑话儿?”
“那倒不是。”冯照妆眨眨眼,径直过去在对榻坐下,细腰端得笔直,“我来,是怕你多带了什么东西。赵妈妈,你领着人,将那些箱笼都查检一番,是咱们家的,一样不许带走。”
范宝珠斜眼睨她,端得大方得体,“是老爷的意思?”
“大哥哥忙,哪里得空管这些小事儿?是我的意思,以防有人窃了我们家里的东西。”
“你这么得意,看来眼下是让你当了家了?”
闻听此节,冯照妆面色有些悻悻,瘪下腰来。范宝珠乜兮兮一笑,“扶不上高台就是扶不上高台,就是没了我,你也是个肚子里没肠子的货。”
一听,冯照妆恼了,捉裙走到门框上,朝搜捡东西的几个婆子吩咐,“把箱笼里的东西都给倒出来细细查检,比着她当初进门的礼单子一样一样过数!”
一个个髹红描金的箱柜被掀翻,撒了满院各色衣裳。那些绫罗锦缎,朱钿金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皆如同范宝珠脂粉匀净的脸,华丽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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