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绸也是笑着的,但她的笑容与别人总是不一样。奚桓能察觉,别人是在笑话他,像刺拉拉的松针,蜇人。
而她,是田埂下的麦穗,离很远很远,却带着金黄璀璨的温柔,簌簌地朝他打着浪。他盯着她唇下的小痣,喂过来粥也不张嘴接,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终于,花绸被他的孩子气歪缠得没法,叹一口气,点点下巴,“好好好,等你长大,姑妈只陪着你,快吃饭,不吃饭哪里长得大”
满室莺歌又起,妇人们笑作一团,闹哄哄的喧嚣中,没人知道,在奚桓那颗小小的心脏里头,种下了一个终身的约定,将顽固生长,经年累月地结成一道疤。
他迫不及待地将她的承诺、和着那碗甜蜜的燕窝粥,咽入肺腑,永不吐出。
冯照妆在后头椅上捂着嘴笑,“饿了几顿,竟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你把那汤匙也嚼下去算了”
复送一口进去,奚桓果然将汤匙翻来覆去舔。花绸着急喂他,将汤匙往他嘴巴外头拽,谁知拽着拽着,竟拽下一颗牙来。
伴着“呜哇”的哭声,惊鹊飞莺,扑簌簌的彩翅翻腾里,奚家蜜罐子里泡着的大少爷,开始了他的换牙岁月。
好处是,奚甯将注意力由他启蒙上转移到他的牙上。坏处则是他开始绕着花绸走,生怕一张嘴说话,丑态百出,失了他“男子汉”的尊严。
时光从奚桓凋落的牙间滑过来,碧云檐底,秋风微凉,门前红莲坠水轻,阶上苍露湿苔痕。
因奚甯吩咐下来,范宝珠往莲花颠里添了个新丫头,叫红藕,十五六的年纪,模样伶俐,笑得讨喜,跟了奚缎云,侍奉得倒尽心。
院内活计不多,红藕专管了往大厨房端饭那一桩。这日提着个髹红大圆食盒回来,一脸的不高兴。
椿娘廊下瞧见,去接了食盒,因问她“红藕姐,谁招你不痛快了,走时还好好儿的,回来挂这么个脸。”
不问便罢,问来红藕就是满面失意,将袅娜腰肢折在廊沿,“咱们院儿里的饭食,一向都是太太给了份例钱的,不过是操劳操劳府里的厨娘。今儿我去提饭,听她们好一通抱怨,听那意思,像是找咱们讨赏似的。”
椿娘屋里放了食盒出来,眉梢怒吊,“我们没使这府里头一个钱,要什么赏”
“我也是这话儿,她们却围着我好一筐抱怨,说是长房里一位姨娘、二房里一位太太与几位姨娘,都是各屋单做了送去。老爷们平日里衙门当值,归家没个准儿,也得另做,又有两位少爷,他们的饭食又繁琐又细致。如今又添了咱们院儿四口人,她们忙不过来。”
“噢,”椿娘叉着腰立在廊庑下,冷笑连连,“她们的意思,是我们操劳着她们了,要咱们按日子也放份月钱给她们”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花绸原在廊下坐活计,闻听此言,抱着针线篮子挪过来,“我们倒是想给,可手上没银子,红藕姐,你好歹请她们体谅体谅。”
“我在厨房了说了一堆好话,可再好听的话也没掉银子的声音动听。她们倒将我围在那里讽了半晌。”
花绸搁下针线,杏眼瞧在她身上,目中写着叹息,“你原是府里的丫头,他们还说你不成”
“怎么不说”红藕苦笑连连,“我在这府里无亲无故的,又不是家生丫头,原是外头买来的。在这里无人照拂,混不着个好差使,往前一直做扫洗园子的活儿。”
若有根基,也到不了这穷“衙门”里来。花绸了然,默默将下颌坠下去,
正要嘱咐别叫太太晓得,谁知奚缎云卧房里业已一句不落地听见,踅出来,笑着,“先吃饭,过些时,抽挪些钱出来,在西边屋里隔出个厨房,往后咱们自己烧饭吃就是。”
次月真格俭省出几个钱,托小厮在西厢屋里垒墙砌灶,隔出间厨房。外头烧饭,里屋丫鬟住。只是菜蔬仍旧托大厨房里一齐采办,仍旧要往那边取,时常去,时常生抱怨,那红藕只作没听见。
偏奚桓往莲花颠来吃了两回饭,回去与他爹提起。他自是童言无忌,可落在奚甯耳朵里,满心的不自在。那日捡了空,便跄济至范宝珠屋里。
彼时疏影恰横斜,范宝珠正榻上吃饭,恍见他进来,心内乍喜,忙搁碗停箸迎将上去,连满头朱钿亦跟着响得欢欣,“爷怎么想着过来”
原来奚甯往日不是睡在先妻屋内便是睡在书房,甚少踏足这屋里。眼下瞧她也是冷冷淡淡的,反剪着手,往炕几上瞥一眼,“你倒吃得好,山珍海味只顾往肚里填,哪顾得上待客之道。”
骤听这讥调,范宝珠笑靥立冷,旋裙缓步,落回榻上,“我说呢,爷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猛地想着来,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奚甯素来不爱她,只是既不愿续弦,又无旁的妾室,内宅实在无人料理,只得将重任交诸与她。
眼下见她差事办得不妥当,自然没好脸色,走到榻上冷眼睨她,“你若无罪,我来问什么自然是你这个家当得不好我才来。我问你,姑妈院中自开了厨房,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