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璞的预感很准。
刚好错开谋面、被孙权招归来建业计议的陆逊,在看罢录策之书后,略作沉吟,便缓声而谓“陛下,郑子瑾此谋难竟全功,且事成几率至多三成。”
嗯,难竟全功
且成事几率仅至多三成
原本还包含期待的孙权,瞬息间须发皆张、双目渐赤。
他并非无智之人,亦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一战可成席卷青徐二州、荆襄入囊中的战绩。但以举国之兵往赴,且彼疤璞言之凿凿,战果至少也应是破合肥下寿春、全据扬州之地吧
哪料到,他竟是被愚弄了
他现在已然后悔,好意特遣两千水师护送郑璞归去了。
彼疤璞小儿,若被截杀葬身大江,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呼
长舒一口浊气,孙权努力抑制着心中愤慨,尽可能缓和音色而问,“伯言之意,乃是那疤璞竟包藏祸心,欲我江东与逆魏互损乎”
“回陛下,臣并非此意。”
深知孙权对合肥的汲汲之心,亦了解寿春不破建业难卸甲战略意义的陆逊,依旧和颜悦色而道,“陛下,郑子瑾此谋颇有可取之处。臣之意者,乃是若依谋而行,我江东还需付出不菲代价,方能拥有淮右守备松懈的先决基础。如昔日魏国合肥守将张文远,亦曾有过领军驰援荆襄之举。”
呃
这次,孙权听明白了。
亦敛去怒容,阖目捋胡自作思虑。
盖因陆逊言下之意,乃是说郑璞此筹画事成的先决条件,与昔日襄樊之战大同小异。
昔日关羽北伐,困曹仁于樊城、围将军吕常于襄阳。
魏武曹操遣于禁领军来救,但被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以致魏国各地人心动荡、争相叛魏遥领汉印号,故而曹操再度召集各地守军往来救之。
如徐晃部督将军徐商、吕建等为前驱,各地戍守兵马如将军殷署、朱盖等十二营后至;是时驻守在淮右的张辽,亦被调令督大军来赴,且曹操亲自引中军在后,自雒阳出往宛城而来。
亦是说,孙权若是想让淮右守备空虚,至少要有类似“水淹七军”的功绩,先将魏国第一波援军灭了,才会引发魏国的动荡
但关羽几乎兵不血刃便灭了于禁、威震华夏,江东孰人胆敢声称比肩呢
孰人胆敢称可复制
战事,死生之地,容不得半句大言与半分侥幸。
江东若是想灭掉第一波援军,唯有不计伤亡的拿人命去拼消耗了。
抑或者,此亦是陆逊的隐晦谏言为了一个机会,孙权是否舍得将万大军与魏国以一命换命的方式拼掉
尤其是,在襄阳拼掉数万大军后,还有攻合肥与寿春的战事。
素来被魏国倚为东线防御决胜点的两座坚城,无需多想便知道,同样是需要损耗无数士卒方能看到破城希望的战事。
以吴国如今的实力,丧兵两三万便是伤筋动骨、不复攻伐之势。
但郑璞所献上的筹画,理想估计需要丧亡士卒三四万,若有变故则士卒伤亡至少有五六万之数,堪称动摇国本
江东,能否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
而陆逊声称郑璞此谋颇有可取之处,乃是对大势的推演上并没有错。
一者,对比淮右战线,魏国更不容荆襄有失。
盖因魏国定都雒阳,荆襄若是失去,吴国的兵锋上可威逼关中,进可效仿昔日天下讨董时孙坚从南阳郡攻入雒阳。
一国京都,乃是根本。
曹叡若不想见各州郡叛乱并起,就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荆襄战线不失。
二者,如今江东攻伐荆襄的时机,比关羽北伐的时候更有利。
虽说昔日关羽北伐时,正好魏武曹操兵败汉中而归、邺城有魏讽谋反以及贼寇蜂起等事,但那时魏国的兵力并没有损失多少;而如今魏国在雍凉之地丧兵无数,且石亭之战过后淮右仅能固守。若是江东全力来攻荆襄,魏国援兵会更难调集。
最后,便是郑璞乃外臣。
在出谋划策时,必然会带上厚巴蜀而薄江东的居心。
因而,在攻荆襄阴袭淮右的战略上故意避重就轻,仅是大肆宣扬战后对吴国的利益,鲜提及江东在操作过程中的损耗,乃是身为使者说客的必然,何足奇载
若真要指摘,更应是指摘孙权过于执着合肥与寿春,故而一时无察,以致被郑璞的巧言令色所蛊惑了。
好一阵沉默。
仅有两人在席的偏殿,空气犹如粘稠的肉糜一般,连值守在偏殿外的谷利都隐隐觉得气氛的压抑。
位列下首的陆逊,早就阖目养神。
上首的孙权亦阖目着,但不断变换神情的脸庞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合肥寿春,他所欲也
不愿士卒死伤太众、不敢令江东动荡不安,亦他所欲也
然而,此间无有兼得之道。
抑或是说,世间诸事本来就没有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