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泥尘糊上掌心,瞧不出半点矜贵——但与梁铮相比,她依然白皙、细嫩。
她似是想到什么,眸中的微光像破晓时的星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所以,阿婆,我才觉着你好生厉害。”李含章低喃道,“你是怎样教他……才让他受过那样多的伤,仍有这样好的心肠?”
她曾无数次与他滚烫的心相依相贴,无数次窥见他累累的伤痕。
但没有一次——她没有一次去触摸。
滚滚的泪又摔下来,好似带着温度,灼红了眼眶。
“阿婆,我不是故意的。”
她抹泪,慌乱的话语哽咽着。
“我、我只是、不敢。”
不敢问他的过去,不敢触碰他曾经的痛苦。
“可……不问、不问的话,就好像连你的存在,都不能被我承认。”
李含章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话语喃喃,在孤冢前回荡着:
“若我能为他痛就好了。”
“留我一人痛,为他承受那些事。”
说着,她一顿,好像从自己的话语中获得些许力量,慢慢舒展肩膀。
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那两串糖葫芦之前。
又一次,极其郑重地跪下去。
李含章跪坐在那儿,通红的小脸不掩娇矜的贵气。
“婆婆,嗝。你、你只管放心好了。”
她颦着黛眉,极努力地想作出凌厉的神情,却因酒意正酣,仍显得软绵绵的。
“梁铮他——现在是我玉清长公主的人啦!”
“只要我想护他,没、没人能伤害他。”
小孔雀也能好好保护她的狼。
像他呵护她一样,她也能将他护在手心。
“本宫、本宫会像保护自己那样,好好保护他的!”
刚说完,李含章又陷入了沉默。
她抬起头,仰望额顶的那轮高月,像在借着白光审视月下的自己。
李含章安静了良久。
最终泄气,边笑边叹息。
“唉。”她垂下头,“虽然我、我也,没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若她将自己保护得够好……
见到太华,也就不必颤抖了吧?
她费解,也困惑:明明应当内疚的人不是她,为何反而像是她犯了错?
这些年来,她将自己缩入铠甲,披上跋扈冷傲的外衣,昂首阔步地走出金笼。
可金笼的影子依然在那儿。
随时能吞噬她,令她尸骨无存。
李含章的目光摔在地上,凝视着那汪潭水似的月色。
“如是梁铮,他、他会怎样做呢?”
“他好像很勇敢,很有力量,什么事都不会害怕。”
在她眼里,他的肩很宽,背膀很硬实。
桀骜的野性缀进眉宇,好像这世上无人能令他低头。
他一路走来,究竟如何负重前行?
他行进至今,向她和盘托出的勇气又是从何而来?
李含章并没有问出口。
可她听到窸窸窣窣的林木响动。
她摇头,去看周围的月影:左右是雪般的白,中端是高耸的阴。
喔,应是喝得太尽兴了。
否则月影何故会分成三块呢?
她苦恼地皱眉,用侧腕搓揉眼睛,又去看身前的景致。
仍是三块。
应当,确实,是她糊涂了。
李含章又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捞月似地去揽面前的白光。
指间唯有风过。
掌中空无一物。
她默然,轻轻地吸吸鼻子,将手收了回来。
李含章慢慢站起身,将双手背在后头。
葱似的十指缠在一起,踯躅、纠结、又扭捏。
“阿婆,你说。”她对着那月,极诚挚地发问,“我能和他一样吗?”
和梁铮一样勇敢,一样什么也不怕。
“我抱着他、与他在一起,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吗?”
得到他的保护,做他怀中的孔雀。
得到他的力量,没有顾忌,烂漫天真。
“我的过去,他的过去……”
“我的所有,他的所有……”
冰魄般的清辉拢下来,罩住李含章的肩头,仿佛为她披上水作的嫁衣。
她仰着莹白的脸,阑珊的清痕流过面颊,摇摇欲坠地挂在颌间。
“他叫我,多信任他一些、依靠他一些。”
出口的声音半是泪盈盈的话语,半是湿漉漉的抽噎。
“他愿意受我、承我那些痛吗?”
“我是不是也该、该对他,勇敢一些呢?”
月华沉默着。
今夜的月没有回答。
回答她的,唯有两道手臂、一席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