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横风狂三月暮。
他微抬起眼,合上第十七本弹劾应太师的折子,轻轻放在一边堆积如山的折子上。
“何事”他看向玉案前单膝跪地的暗卫统领颐朱。声线一如既往的凉。
“启禀皇上,娘娘今日去了靖水殿。”颐朱恭敬道。
颐朱本是奉命监视沈重吾的。
他翻折子的动作一顿,眼睫轻掀,“她,做了什么”
“娘娘她送了一盒汤圆”
帝王将朱笔重重搁下,静谧中咣当脆响,颐朱连忙低下头。
“还有呢”
“王爷给娘娘拔了八株姚黄八株魏紫送去了云芙苑”
颐朱话毕,恭恭敬敬不敢言语,但闻座上帝王深深呼吸,半晌,终于说“知道了。”
她喜欢,怎么不同他说呢怎么还拿着汤圆去找沈重吾
他以为她不喜欢,她曾说大红大紫的看着头疼,昭阳殿里栽满的牡丹一夜便悉数拔去了。
他感到一丝失落。
还是说,他以为她喜欢的,其实也是假的
他默了一阵后,再次启唇“继续盯着。”
颐朱是暗卫统领,年方二十四,年轻小将,血气方刚。
颐朱跟着他十七年了,十七年在血雨腥风里趟过来,忠贞不二,比那圣宸宫门口看门的赵公公自然要好得多。
颐朱对应福遥这个女人,一直持以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是直男,他猜不透皇上心里弯弯绕绕,但又隐约觉得皇上心里是有她的,不好得罪,不好巴结,故敬而远之。
直到他被派去监视沈重吾,还不得不兼职接收应福遥的情报后,他想他的敬而远之策略可能不行了。
他回禀动态时,一直保持四年前的称呼,称她为“娘娘”,那曾是宫中绝无仅有的元贵妃娘娘,皇上默许了,从未反驳过什么嫔以下称小主的奇怪规矩。
他站起身,南窗外大雨潇潇,淋漓尽致。
赵德全过来呈上份帖子,说“皇上,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花宴的帖子名单。”
他接过一翻,皱眉“全都去了”
“两株花有什么好看的。”
但随即想到应福遥为了这花还跑去找沈重吾,便闷着一口气。
“朕也顺便去看看。”话尾那个“她”字被隐去了。
明日朝堂上又要涌起风云一场,他们既然要演戏,他不如陪他们演个够,谁忠谁佞,倒说不定。
哪有什么绝对的忠心耿耿,哪有什么不能平息的逆反之心,只有制衡之道,斡旋其中。
他便演一场忠谏不纳的戏码,借这三月末的雨,浇一浇他们的气焰。
他如计罢朝,朝堂上跪了一片文武百官,但各怀鬼胎。
太尉同他的禁军统帅的次子大约要气愤一会儿;应太师呢,可能会高兴一阵子;诸般云云若此。
他没有换下朝服,玄底金纹的华服也许从未在后宫穿过,不过他问赵德全“朕今日精神么”
赵德全答了个精神。
他叫仪仗停在凤仪宫外街口,赵德全给他撑伞,他刚跨过门槛,就看见那边一道白影子堪堪要摔。
他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心快跳到了嗓子眼,顾不上其他,冲过去把她稳稳接住。
怎么还有人能平地摔
听说一孕傻三年,难道是真的
四目相对,该是温柔缱绻时,他还没有从刚刚一刹惊魂中缓过来,就听见她睁大漂亮的眼眸,略带惊讶地喊他“王爷”
他心上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王爷
她当他是沈重吾
怎么会这样。
是因为最近她经常去见沈重吾,还是最近她不怎么来见他
他忽然间想明白了是沈重吾才会这样温柔对待她,而他不会,她下意识觉得如此。
他呼吸急促起来,压抑着心绪,却还强颜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像吓到她了。
他本也想扮演成沈重吾那般的个性,可他发觉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他只有做那个恶人了,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给她看。
逃避,能逃多久
护着她,又能护多久
护不住那些看不见的未来,便带她去直面惨淡的人间,道理他早已告诉过她,若是她害怕,他就牵着她的手。
陪她前往,再
松开。
跨过月门门槛时,他松了手。但她也许没有看见他回头看着她。
如果终究是要放手,那时他会不会像今日这样干脆
他不知道。
皇后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说的话,他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地想看戏罢了,看看他的福遥设计了一场什么好戏。
但这个死人未免不太听话,她开口时,话锋便直向福遥去。
那件事是他们闭口不谈的伤疤,可蔺尔玉将它狠狠揭开,露出淋淋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