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虽已披衣, 甚至也略作洗漱,可身上只简单的薄薄一件白袍,青木簪把头发松松一束, 神情也淡淡, 便比平日衣冠整肃的时候多了几分随和散漫。
姜雪宁看也知道这是才起身。
毕竟谢危寻常时从发梢到袍角, 都是令人挑不出错来的。
她在对着谢危时,到底是忌惮居多, 是以比起以往的放肆, 显得很是拘谨, 想了想回道“回先生, 已经用过饭了。怪学生思虑不周, 未使人先行通传便来叨扰先生。倘若先生不便,学生改日再来。”
谢危终是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但只向她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示意她坐, 同时唤了一声“刀琴, 添副碗筷。”
姜雪宁进门时便没敢走太近,这时身子微微僵了一僵, 立着没动。
谢危一声冷笑“你要站着看我吃完”
姜雪宁终于醒悟过来。
这两年,谢危在朝中称得上韬光养晦, 一朝离开京城来到金陵,分明是有事要和她商谈,且时间紧急, 必要留她说话。她若不坐下来一道, 反在旁边等着谢危喝粥,岂不尴尬便是她不尴尬, 对方这一顿粥也未必能吃个自在。
是她糊涂了。
这些年来也算料理了不少事情,和许多人打过了交道,怎么乍一见面,又紧张出错,连这点小弯都没转过来
心里不免气闷几分,姜雪宁暗骂自己一句,忙道一声“那便谢过先生,恭敬不如从命”,然后犹豫一下,还是走到桌旁坐下。
这位置正好在谢危对面。
两人之间仅一桌之隔。
外头刀琴添了碗筷进来,拿了碗,要替她盛粥。
谢危眼也不抬,修长的手指执着象牙箸,夹了一筷莲藕进碗,道“她自己没长手吗”
姜雪宁听得眼皮一跳。
刀琴更是头皮发紧,眼睛都不敢乱看一下,低低道一声“是”,赶紧把碗放下退了出去。
这架势简直跟阎王爷似的。
往日的谢危总是好脾气的,天底下少有事情能使他冷了一张脸,便前世举兵谋反、屠戮皇族,也都温温和和模样,不见多少杀气。
可如今
若换了是两年前还一无所觉的时候,这会儿姜雪宁只怕已经堆上一张笑脸去哄这位少师大人消消气,现在却是半点逾矩也不敢有了。
她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心里宽慰自己兴许谢危是刚睡醒有脾气,忙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谢危也不说什么了。
他这样的人纵冷着一张脸,举止也十分得体,赏心悦目,倒令姜雪宁想起当年上京时。
那会儿还不是什么谢先生,谢少师。
只以为是姜府远方亲戚,表得不能再表的病少爷。抱张琴半道上车,虽然寡言少语,一举一动却都与她以前山村里那些玩伴不同,就像是山间清风松上皓月。
她本就为上京忐忑。
京城里那些富贵的家人,会不会看不起乡野里长大的自己
她从未学习过什么礼仪诗书,听随行的婆子说了许多,可还是一窍不通
遇到这么个人,让她忍不住低头审视自己。
惶恐与自卑于是交叠起来,反让她强迫自己把架子拿起来,抬高了下颌,抵触他,蔑视他,对这样一个人,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她故意打翻他的茶盏,撕坏他的琴谱
只是暗地里,又克制不住那股自卑,悄悄地模仿他,想要学来一点,等去到京城后让人高看一眼。
还记得趁着谢危不在车内,撕坏他琴谱时,那一路上话也不怎么说的病秧子,破天荒地拿着那本扯没了好几页的琴谱,问她“你干的”
她装傻“什么”
对方闻言,慢慢冷了脸,捏着琴谱的手背上青筋微突,却陡地对她笑了一笑“这次我当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倘若有下次你再试试。”
坦白说,姓谢的纵然一脸病容,有些恹恹的神态,可到底一副好皮囊,笑起来煞是好看,她年少也难免被晃了一下眼,同时脊背都寒了一下,有些受了惊吓。
但对方说完转身回了车内。
姜雪宁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人不过是放放狠话。一个寄人篱下的远方亲戚罢了,她可是京里面大官的女儿,他敢把自己怎样
所以不仅敢撕了他的琴谱,后来落难的时候一怒之下还砸了他的琴,也没见这人真的对自己做什么。
直到回京以后好一阵,偶然得知谢危身份。那一刹,真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到脑门顶,让她激灵灵打个冷战,生出几分后怕来。
无知者无畏啊。
姜雪宁默不作声地喝着粥,想到这里时,勺子咬在嘴里,笑了一声。
谢危听见抬头看她。
姜雪宁是一时走神,露出了点本性的马脚,一对上谢危目光,身形立时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