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小姐手指抵着桌子上的文件夹,不置可否的说道:“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么?”
“如果您指的是什么能拿去法庭上审判的资料……唔,自然是没有的。”纽兹兰回答道,“如果有的话,就已经被发去创作伦理审察委员会的邮箱了。无非就是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画面的原始风格了,创作灵感的来源啦……毕竟,崔小明的作品提前曾在网上公布过喽。被人借鉴了,也很正常。”
“鲁本斯与卡拉瓦乔式的指控。”
女人说道。
她说的是一桩艺术公案。
鲁本斯的作品光影风格和笔触特点和卡拉瓦乔颇为相似,尽管鲁本斯本人不太喜欢承认这种“模仿”的存在,还是有人认为,鲁本斯的作品和卡拉瓦乔之间存在某种强烈的关联性。
不过。
艺术本来就是互相影响的。
相似的争议也存在在雷诺阿和鲁本斯之上,有人觉得鲁本斯的作品和卡拉瓦乔太像了,也有学者觉得晚年的雷诺阿和鲁本斯太像了。
一环套一环。
“对。就是那种鲁本斯和卡拉瓦乔式的指控,唯一的问题便在于我们的鲁本斯和卡拉瓦乔同时参加了同一场双年展。”纽兹兰副主编微笑的说道。
“事情因此才变得有趣了起来。”
“不,这不是最有趣的部分。”安娜对着电话机说道,“相似的指控我也听到了。”
“也有人往您的门下塞类似的材料了么?”
纽兹兰惊讶的问道。
“差不多吧。”安娜用钢笔在茶杯上轻叩,眼神里藏着些什么,“不过是相反的事情,也有人指控说崔小明抄了顾为经的画。”
“所以,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纽兹兰建议:“它会是节目上一个挺吸引人的话题的。尤其是对于本就处在争议漩涡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我听说,酒井一成的女儿似乎推掉了采访邀请,这表明了什么么?这是不是某种信号?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她父母的决定?”
副主编先生以侦探般的严谨推测道。
“酒井一成不看好这次座谈会?两位论文的写作者发生了矛盾,利益分配不均,还是……到时候,我们应该——”
安娜轻声提醒道:“谢谢,我会尊重您的专业意见的。”
女人平静的说谢谢,脸上的神情却仿佛在说——「副主编先生,还记得么?我们刚刚说好了,这是我的采访,所以怎么采访,也是我的事情。」
纽兹兰不可能能看到经理脸上的表情,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媒体人,他还是感受到了什么,于是讪讪的说道:“当然,当然。女士。我只是建议。”
新闻采访的主持人很难不含有任何预设立场。
换句话说。
“不含有任何预设立场”本身也是一种预设立场。就像“二战期间奥斯维辛死了超过一百万人。”和“二战期间奥斯维辛有超过一百万人被屠杀。”两句话本身所表达的含义看似相同,语义里的情感属性却天然有着细微的不同。
换成顾为经和崔小明之间的事情,也是相同的道理。
以《油画》的体量和权威性。
伊莲娜小姐在采访上提起这件事:“顾先生,我注意到了您的作品和崔小明的作品有某种气质上的相似,好巧啊——”
「——这种巧合的存在,是否意味着,您觉得东方和西方美学相结合的绘画方式,正在被人越来越多的人关注。」
「——会不会有点太巧了,您想怎么解释这种相似性呢?」
「——大概不是巧合吧,我听到了匿名指控,指责您抄袭了崔小明的作品创意。」
「——大概不是巧合吧,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有人说崔小明抄袭了你的作品创意。你会觉得愤怒么?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看似都在说同一件事。
可安娜在提问的过程中,每一个不同的提问方式,每一个不同的用词,她的语气间看似无意间为这件事下的定义,都会极大程度的决定了观众们的天然立场,并影响事情的走向。
伊莲娜小姐本人愿意把这件事定义成巧合、借鉴还是抄袭。她愿意提问时把顾为经当成了受害者还是嫌疑人,是询问他怎么看待“顾为经抄袭了崔小明”的传闻,还是询问他怎么看待“崔小明抄袭了顾为经”的传闻……
主次先后。
天壤之别。
在这件事在采访现场被提起的最初几秒钟里,轻飘飘的从安娜嘴唇间吐出的那个句子是什么样的,要比顾为经或者崔小明口沫横飞、口干舌躁、口若悬河的和公众解释几个小时,更加关键。
这俩年轻艺术家就算把自己说到口吐白沫了,还不如伊莲娜小姐随便一句看似没有立场的提问本身的效果有决定性。
这便是最顶级的艺术评论杂志的巨大力量,这也便是主持人安娜·伊莲娜手里所握着的的巨大权力。
崔小明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