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子微眯着眼睛,仿佛夜聊疲倦到了极点的老人,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颤动的喉头与垂汗的额角,却彻彻底底暴露出他的忧惧。
他的口中还在念诵着天尊真仙的名号,却阻挡不住红霞般灿烂的雾气带着奇光,一点一点向自己涌来。
红阳圣童脸上的油彩随着热汗融化,白鹤羽衣也凭空凝固,宛如仙鹤举翅欲飞。但他脸上显露出的,却是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神情里既有渴望,又有警惕,还有数之不尽的大愿得偿,让红阳圣童原本就狰狞的面部愈加骇人。
江闻一手挽剑无法动弹,眼睛瞟到了身边两人的截然不同的样子,却没发现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大雾迅速从他们的脚下石缝升腾而起
蒙蒙大雾在这个时刻,终于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灰白雾气闻起来没有潮湿的气味,也没有林苔的苦涩,更没有巉岩旧不见天日的晦霉。雾气干燥得像是尘土、灰败得像是骨灰,不洁得像是沉积在噩梦最底层的析出结晶,轻轻一碰就将会刺出胆敢妄动者的鲜血
江闻滥用着通感,脑袋里凭空浮现出这些形容,却只字不提他所看见的东西。
恐惧到达巅峰的时刻,就是漫天大雾不容置喙地蔓延到身前的时候,那画面宛如滔天洪水无声席卷、又像是不尽沙土倾泻掩埋,明明呼吸还若有若无地持续着,却带来了一种灵魂窒息的凝噎。
因为恐怖的大雾之中,他已经一无所见,蒙住双眼的厚纱仅能透出一丝的红光。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身边的声音也悄然不见了
近在咫尺的元化子似乎在张嘴说话,却听不清一字一句;再一旁的红阳圣童似乎在咆哮,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就连这座荒山野岭上充斥的鸟叫虫鸣,也在这一刻被按下定格键,齐齐为眼前浩瀚无边的灰雾让出一条路。
江闻心算着灰雾蔓延的速度,隐隐猜到这场大雾,应该已经超过了六甲神将所在的位置,彻底笼罩山上的不速之客。
但在凝望向前的视野中,不知道是否因为久望留下的云翳,江闻似乎还能看到宴仙坛山道的最前方,还蹒跚前行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哐。”
仿佛大戏开场前的锣鼓齐鸣,一记巨声飘飘渺渺地从云雾深处传来,化为撞击在灵魂上的一道重击,江闻虽然身体无法动弹,内脏却难受得仿佛碎裂开。
庞杂无序的锣声刺耳、鼓声嚣闹,肆无忌惮地在这片茫茫大雾中传荡起来,一道道诡异的红光如蛟出寒潭、狐游野茔,晦暗不明的光线不时涌现。
喧闹声和不明光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地到处游弋,呼啦啦地狂笑着扯碎上下四维的坐标轴,彻底破坏了误入者本就脆弱的方向感,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
江闻瞪着眼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秒,迷雾中就撞将出某些极为不祥的东西。
记忆里,志怪笔记中最惊惶恐惧的魏晋名士,此刻纷纷列入灰雾中的一体,隔着雾气静静窥视着自己的后背,露出惨笑。
明明是黑夜中的一团浓雾,却让江闻猛然想起了四个字
风雨晦暝。
那是风雨交加之时,天色昏暗有如黑夜的景象,人间亮起幽幽烛火,误入的行客推树昏坐,恍惚不清地与坟间老尸招邀,墓中枯骨为邻。猛然间天顶电光晃耀缠绕枯枝,忽上忽下视而不见,地上骷髅终于口作人声,桀桀不休地讲起某人受刑惨死的趣事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
大雾中忽然又变作别的声音,倏忽间超越了锣鼓之声,宛如有人将嗓子扯到了极限,试图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尖啸,刺耳得如同破烂箫管被灌进飓风。
巨大噪音带着荒诞,围绕在江闻几人的附近,灰色浓雾却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大概这场灰雾比尘埃更渺小、比空气更轻飘,足以钻进人体无法测量的范围,缠绕进骨骼、血液一切物质的缝隙间。
但浓雾遮不住光线,又或者浓雾偏喜欢玩弄人们的绝望,江闻冥冥中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在靠近,就连速度、方位、角度都能够猜中
“江快趴下”
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力量突然间从他身后生出,把无法动弹的江闻掀翻在地,身旁的元化子、红阳圣童却依旧僵立不动,显然不可能做什么。
就在江闻仰面倒下的那一刻,一道怪异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茫茫大雾中,即便是当面擦身也看不清全貌,江闻只分辨出了一个彻底畸形无觅五官的人头,额顶生出了一截多余的肉锥,仿佛甩面入锅时的随手一抖。
而那嶙峋干瘪身体越到下躯越扭曲干枯,腰椎尖被薄薄一层烂肉包裹着宛如尾巴摇晃,双腿褪缩成了筷子粗细吊在身上。
而与这恐怖干瘪形貌相反的,是一双青黑色的肉翅,划入了雾气茫茫的山林之中
但是凝固的雾气里,忽然也有一股力道点在他们的怀中。
随着这一点,僵立不动的两人忽然间有了些异常。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