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而过的风声,连一丝呼吸的杂音都没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他无声抬眼,阔大宽宏的朱红宫廊之后,殿门垂下宝蓝色的厚锦门帘,隐隐约约,能嗅到龙涎香息的馥郁。
他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是情绪激动到巅峰的肌体战栗,他思绪却清醒到极致。
截然相反,冰火两重天的短短十数息。
殿内,女帝不耐烦“滚”
她一挥手,梁恩霎时躬身,保持姿势倒退出去。
殿外。
裴玄素只听见隐隐一点的声息,有人倒退着走到门帘方向,他猜到殿内发生的事,他即将被带离懿阳宫殿门前,将不会再有机会来到女帝的驾前。
裴玄素蓦地抬头,他深深喘息,一个箭步,人已闪身冲往门帘
他身手甚佳,蓄谋已久,一刹突破两侧持刀金吾禁军的封锁,冲进门帘后,大殿之内,赶在暗卫出手格杀的安全距离之前,他“嘭”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红猩猩绒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见过陛下”
臣他不再能说,奴才他说不出口,所有悲怆喷薄而出,化作这一句话。
裴玄素倏地抬头,女帝当然认得裴玄素,但一见裴玄素,她当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龙江刺杀,脸当即阴沉下来了。
有人立即要将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着地毯跪着,他出去之前,必须把话说完。
“陛下”他沙哑道“如今龙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请为陛下驱使将功折罪,请陛下给我一次机会”
“我年少长于龙江,老家距龙江不足二百里水路,朝发午至,沛州正正在龙江上游,水运一线连成一片”
“没有人比臣更熟悉龙江一带了,臣愿使尽浑身解数,竭尽一切所能尽之力,为陛下分忧解决龙江一案”
他声嘶力竭。
裴玄素在赌,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龙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东都监狱和莲花海,巡睃这批羁押在狱的熟悉龙江的罪官。
对比起龙江一案的突破,宫中多个少个内监,根本毫无要紧。
皇帝处决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离破碎凄惨至极;哪怕真是裴文阮所为,两仪宫亦是卸磨杀驴。
他恨皇帝,他也确实恨极了皇帝一方。
说不定,女帝也已经在大狱和宫籍名单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注一掷,用他的命,毛遂自荐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记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责四十杖,之后被拖进玉带河外的围房里。
没有医,没有药,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关紧咬。
周围的围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样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莺声哝语,讥讽新来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宠爱。
刚才被杖责的还有梁恩,后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将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攒着双拳冷笑,他反复思量过,他从前以心思慎密著称,他敢拼,是因为他有超过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当刀当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晚间,懿阳宫。
鹤嘴香炉龙涎香息袅袅,太监小心添进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缕柑橘味道。
太监轻手轻脚退下去。
殿内灯火通明,多了几个人,两个身着绛紫色仙鹤文官公服,另外几个身着武官铠甲,其中髹金龙榻右侧最下手那个,着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斗篷脚踏狮纹靴,正是高阶武官的服饰。
这人三旬出头,容长脸卧蚕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亲侄,如今的威武大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提督、太子少师寇承嗣。
在场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刚赶了半夜水路,从龙江赶回来的。
“乌蒙山归夷众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杀后,两夷暴怒群情汹涌,无法沟通。但我们也死死按住了那边的,暂时那两个刺客还在夷寨关着。”
寇承嗣低头,龙江形势本来就复杂,两夷叛乱,两仪宫和他们互相钳制彼此行动,这两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辖军权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讷讷,全因这套禀告已经连续月余没有新变化。
殿内气压极低,女帝暴怒“没用的东西一个多月时间没一点进展”
她一掌将桌上的景泰蓝手炉扫落在地,“嘭”一声重响。
秋风吹起门帘,猎猎拂动,黝黑的苍穹中,远处两仪宫主殿在黑暗中岿然蛰伏。
如同卧榻之侧的巨兽。
女帝眉目冰冷起来,她盯着拂动门帘不断闪动的远宫暗影,神态凌厉。
女帝霍地转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绣金九龙榻,立在铺着明黄流苏褥垫龙位的高高脚踏前,隆隆一声滚雷,闪电划破长空,女帝蓦转身,坐在明黄褥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