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是,裴玄素家也是。
只是裴玄素家更惨痛,绵绵起伏,到了今日,悲剧刻骨铭心殇动天地。
夜色星光下,沈星抱膝静静听着裴玄素说他过去的故事,她第一次,这么深入了解他的旧事。
“那时候,先乘船,再登车,岭南的路况不怎么好,一路上家下人又吐又病,倒下了十几个。”
裴玄素盯着那丛翠竹,哑声轻说。
其实他应算幸运的,虽从小母亲厌憎,但却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父亲简朴、严肃,却有极慈爱。
他苛责改变不了牛心左性的妻子,就亲自把小小的次子抱过来,自己亲自教养。
裴玄素从小就养在父亲身边,看父亲理政做事,模仿父亲的言行举止,小小的他,以长大后变成一个像父亲这样人为毕生目标。
裴玄素的父亲,出身不错,却体恤贫苦,竭尽己身之所能,去做好自己为官应有的职责。
他的理想的,是达者兼济天下,他一再教育裴玄素,出身于官宦之家,是幸运,也是责任。
但裴文阮也是个豁达安贫的人,虽一贬三千里当贫瘠县的县丞,却没有怨天尤人,摆烂不振。
他教育儿子们说“朝中虽然纷扰甚多,但仍可做自己的事。”
一朝的事是事,一州的事是事,一县的事也是事。
裴玄素至今仍记得,那是个黄昏,他哥哥和父亲站在黄土墙的檐下,小小的他问为什么会纷扰,为什么斗呢父亲轻叹,陛下有陛下的烦扰,宗室们大人们也有宗室大人的不得已。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为难啊。
裴玄素的父亲是个宽和温厚的人,他嘱咐孩子们,裴家不算起眼,儿孙辈更排不上号,谨慎前行,做好自己的就行。
裴文阮温和宽厚的笑仿佛还在眼前,大掌食指笔茧摩挲过脑袋发丝的粗粝温暖感还在,谁曾想到,最后他会被卷进这场持续不断的拉扯间,粉身碎骨。
裴玄素眼眶有些发热,不知不觉,他的声音染上一丝哑色,他轻轻地说“我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母亲纵然不喜我,但我也不在意,但我哥哥也很好很好的。”
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他从小就是个执拗的人,渴望母爱,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母亲疼爱哥哥,小小的他就会曲线求国,天天找哥哥一起玩一起读书,想母亲亲近他一点。
但两个小男孩,调皮去玩水,结果掉下荷塘,他慌乱爬上来,哥哥去未能,最后高烧变成稚儿。
母亲更痛恨他了。
小小的裴玄素,却一夜变了,不拗不拧巴。
那个仅比他大两岁,当年才七岁的哥哥,笨拙地伸出手,学着父亲一样摸他后脑勺,安慰他“弟弟别怕,没事的,爹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很好的呢。”
是啊,他的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他懂一点事了,别人用石头扔他,笑他傻子,他一点都没生弟弟的气,反而安慰大怒提剑去砍人的裴玄素。
裴玄素从小就有个美好的愿望,他要努力学习,文的武的,长大后要有大的出息,然后娶妻生子,他和哥哥不分开,哥哥永远跟着他住,他照应哥哥,给哥哥也找一个不嫌弃他的、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妻子,生育儿女,他要当成亲的一样教养。
就像他的父亲对他一样。
裴玄素因为有很好的父亲和哥哥,他并没有移了性情,反而收敛,生出新的源动力和美好愿望。
到时候,父亲老了致仕,也跟着他;母亲厌憎他,但肯定舍不得哥哥,到时候也必会跟着他的,她不高兴,但还是一辈子得跟着他。
对于母亲,裴玄素不是没有怨过恨过,但他有父亲哥哥,他最终将这些收敛在心底,去学着当一个更好的自己,去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谁曾想,一朝家破人亡,血腥满地。
那厌恶了他快二十年的母亲,最后竟不惜清白和生命,勉力为他挣出一条活路。
裴玄素说着说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可最终泪水决堤。
他用手捂着脸,心脏肺腑的绞的疼痛,让他不禁伏身在竹床上,那披散如海藻的乌黑长发落在他的脸侧,他哽咽一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那一寸半的冰冷刀锋,曾经紧紧贴着他的下身。
裴玄素难以想象,挨了那一刀的自己,会怎么活下去
残破不全,半人半鬼。
沈星伸出手拉他在这一把,为他留存仅有的一点尊严和信念。
死有时候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连个人都不像,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残破不堪。
月光无声,眼前人半湿乌发如瀑如披,从过去到现在,从粉碎的美好希冀到现实,他难以遏止的悲伤和衷心谢意,真情流露。
成年男子,又美又悲,沈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裴玄素。
这段时间,她真的被刷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