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找你。”这时我才注意到,随着说话,他嘴里喷出阵阵酒气,而且他的脖子,特别是喉骨下面的那块地方,布满酒后的红晕。
“找我干什么呢”
“我也写。找你谈谈。”
“你上当了。”我诚恳地说,“不少青年朋友都上了这个当,老远地跑来找我,以为我有什么秘诀,起码有点经验,其实我也是刚开始学着写点东西,我是不值得你们花这么大代价来找的”
“啊,”他用黑得出奇的眼仁盯住我,忽然一笑,“你这么说,我倒不想骂你了”
“你是来骂我的”
“你以为是来干什么的当然是骂你。鬼才来向你打听什么秘诀,什么经验。我来找你,是为了当面痛痛快快地骂你一顿。”
我没有这种思想准备,我很狼狈。我拎过小小的糖罐,请他吃糖,以掩饰不自在的心情。但是糖罐里的糖都吃光了,只剩下半截果丹皮卷,那是我儿子吃剩的。我更加狼狈。他却捡起那半截果丹皮卷,放进嘴里吃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点燃抽着,把嘴唇噘得尖尖地喷着烟。
“你骂吧。我欢迎最苛刻的批评意见。”我终于鼓起勇气说。
“好,我就来骂。你发表的,凡能找到的,我和她都看了”
“他”
“我刚才讲过路芳的事,你不要故意追问。我和她都看了,我们仔细讨论过。我们恨你,恨你真话假话一块说。你说了真话,惹得我们看,找不着到处找,就为了看看你那些真话。可是你除了一两篇以外,全都有假话。把假话糅到真话里去,比全是假话的东西更气人。你为什么不坚持讲真话,句句讲真话”
“难。”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就这样,已经有人要打棍子、扣帽子了。为了说出一句真话,有时候只好用一句假话来铺垫啊。”
“这样不行。你们把人从梦里唤醒,却又用假话给他催眠,折磨人我写,就不这么干,我要全写真话”
“你写了吗”
“这就是”他从地上提起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那是我原来所忽略的,只见帆布已经旧得挂丝,布满油渍泥点;他费力地从挎包中掏出了一叠很不整齐的稿纸,递到了我的手中。
“你这真话,我说假话的配看吗”我望着他,微笑着,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你配看。”他命令式地说,“因为你说的不全是假话。”
正在这时,我爱人领着孩子回来了。爱人一眼看见来客的一双布满污泥的鞋,蹭到了床单上,但是她忍住了心中的不快,对来客客气地点了下头,又趁来客不注意,对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开始在屋角洗起脸来。孩子照例不听我的指挥,绝对不叫“叔叔”,而是把书包像掷手般地往大床深处一扔,便翻小人书去了。我看看书架上的闹钟,问来客“吃过饭了吗在我们这儿吃吧”
“吃过了。”
“怎么吃得那么早没吃过吧在我们这儿随便吃点吧”
我听见爱人把梳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确实吃过了。我在东单一个人买了一只鸡,喝了半斤酒。我把剩下的半只鸡送给一个上访的妇女了,她牵着个丫头。”
“再在我们这儿吃点吧,”也许是他那后半句话的效果,爱人走拢来,确是诚心诚意地说,“喝点大米粥,我这就去煮。”
爱人去小厨房了,我跟了进去。
“赶明儿你留人你做饭。我干了一天活,我伺候不来。”
每逢这种情况我只得忍气吞声。我赶紧端锅要淘米。
“回屋去吧,人家找你就为了跟你臭聊。”
我回屋了。不一会儿,饭菜都端进来了。爱人特意炸了虾片和花生米。我知道,她的心是美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条件太差了,一颗美丽的心是无法在这样的条件里充分放射出它的光辉的。
5
饭后,爱人带着孩子到邻居家看电视去了,这当然并非是因为她喜欢当天的电视节目,或者不懂得过多地看电视对儿子的学业是一大促退,这实在是因为我们的屋子太小,不足以同时容下四个人分三摊活动。
我这才问起来客的姓名、经历。
他叫佟岳,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自称是四川籍人。
“你怎么跑到新疆去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那黑得令我心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幽幽地说“我杀过人,你知道吗我杀过人的”
我愕然了。
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身世“1958年,我十二岁,我的爸爸,一个小镇上的小学教员,被划成了右派。都说1957年是反右年,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1958划的右派,据说那一年补划了不少人,他就是我们镇上的一个。我周围的人,包括跟我们家斗过嘴的邻居,都说他是个本分人,可是他竟因为对乡里定的征粮高指标不赞成,说了几句真话,被划成了右派。还被开除了公职,背着铺盖卷回来了,妈妈跟他哭闹,他只是坐在床板上发呆,我记得清清楚楚,发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