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总要主动跟我说说他们自己的事儿这个邹宇平却古怪到极点,我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甚至我问他一句什么,他也心不在焉,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俩就这么耗了一会儿。
倘若是在另一种情境下,我也许反而会因他的古怪,产生一种探究的兴趣。只是那天晚上,我心里正横着“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的阴云,因此缺乏足够的耐心。我烦躁地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发现他穿着十分讲究,上身是淡咖啡色的宽条灯芯绒夹克,下身是裤线可以削萝卜的蛋青色的确良裤,脚下蹬着一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线条粗犷的深黄皮鞋。我自己虽然不讲究穿戴,但是,对于注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的人,倒从来毫无“上纲上线”的腹诽我总觉得,只要人家思想品德正派、工作积极努力,穿戴得讲究些,应属于允许范围之内的事儿。邹宇平见我用眼光在扫视他,不由得放平了翘叠的右腿,顿时提起了精神也许是以为我会批评他,感到紧张。我批评他这个干吗呢不,我告诉他“这两天,有点头疼”他意识到这其实就是逐客令,于是他站了起来
这个怪人你明知已是“不受欢迎的人”,就快点离去吧。可是邹宇平却慢条斯理地穿他的大衣这件大衣是他何时脱在我家床铺上的,在此以前我竟丝毫未曾注意到大衣有什么难穿的,他却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美术品,小心翼翼地往袖子里笼胳膊,轻轻地整理领子,抚摸鲜花似的扣着扣子我很奇怪,那是件很薄的棉大衣,里面既无皮筒子也无人造毛,面子也无非是一般斜纹布,何以邹宇平对它如此珍视
邹宇平面色沮丧地被我送到了大门外。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没有热情地接待他而生了气,于是便诚恳地对他说“今天我心里不大痛快。其实我还是很愿意跟你多聊聊的欢迎你以后常来。”
邹宇平满脸失望。显然是我辜负了他的某种强烈愿望。他希望我怎样呢终于,他忍耐不住,扽扽大衣的兜盖,非常真诚地提醒我说“晁教师,您看这件大衣颜色怎么样”
我陡然一下子理解了他原来,他来拜访我,仅仅是为了显示一下他的这件大衣你看我竟把顶顶要紧的一项因素颜色给忽略掉了你看你看,我明明知道,最近有些男学生在说这样的顺口溜“匪不匪,看裤腿;狂不狂,看米黄。”却竟然“昏聩”到直至此刻才注意到邹宇平的大衣是米黄色的
几秒钟时,我回忆起刚才同邹宇平的那些问答
“你们厂也在搞儒法斗争研究吗”“在搞。我反正不参加。头几个月的反回潮就把我弄晕乎了越反厂子里越乱。我瞎掺和那个干吗没劲儿,干脆溜边瞧瞧”
“你平时看吗下了班怎么消遣打扑克吗”“现在的净让人上当,什么虹南作战史,那能叫我不看。打扑克、下棋我自来就不爱好。下了班比上班还没意思上班还能臭聊一阵呢”
“你在厂里朋友多吗”“没有。积极的嫌我落后。那些个胡闹瞎混的人,我又嫌他们恶心。反正我上班好好干活,下了班我就张罗张罗自个儿”
原来我没把这些话当成回事儿,现在,我猛地融会贯通,理解邹宇平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挤到“下了班就张罗张罗自个儿”的窄胡同里来的。他既不愿当“批大儒”、“反回潮”的积极分子,又不愿参加“十元会”;他既找不到真正吸引他心灵向上飞翔的,及其他精神食粮,又不屑于蹲到路灯下打“三先”于是,只好从米黄色的大衣这类东西上去寻求寄托啊,我的青年同胞,是谁把你们本可以熔铸成丰富而美丽、激昂而奋发的灵魂,压缩得这般苍白、这般庸俗、这般浅薄就是那些前几天在首都体育馆的“送材料”大会上,敢于对周总理大不敬的家伙就是那些把“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当作匕首,来刺杀我们社会主义学校的混蛋
愤懑的波涛在我心中拱动。我想把邹宇平拉回屋里,同他倾心畅谈。但是我沉思默想的当口,他已经扭身离去了,我望着他那裹着米黄色大衣的细长身影,在苍茫的夜色中渐渐远去,心里充满形容不出的复杂滋味。
点点微雪落到我面颊上,我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就在这天晚上,我暗暗发下誓愿不管阴云还会怎样地加厚,甚至酿成倾盆毒雨,为了祖亲的年轻孩子们,我要尽一切可能,同那布下阴云的妖魔鬼怪作殊死的抗争
二
1978年春节过后的头一个工作日,北京图书馆刚把大门打开,一群急不可耐的读者便涌了进去。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不但想利用寒假时间好好备一备课,也想利用挣脱了“”枷锁的图书馆所方便条件,借阅一些能开拓自己眼界的中外古今图书。
几乎每一个独自来馆的读者都是这样急匆匆地进入目录室,分秒必争地查好书号,便径奔借书处;期待已久的图书一旦到手,便立即快步进入高大阔朗的阅览室,觅一中意的座位坐下;一旦坐下了,便目不斜视、杂念全息,专心致志地读起书来正因为人们都是这样的精神状态,所以才出现了下面的情况。
我兴味甚浓地读毕了英文原版大卫科波菲尔的第一章,不禁舒了一口气,倚靠在舒适的圈椅背上,闭目思索起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