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竹纸雕心(五)(1 / 3)

东厂观察笔记 她与灯 4910 字 11个月前

她好像说过这句话。

一时间竟有一种贯穿感。

贯穿大明这四年, 也贯穿悬于二人头顶的那片讳莫如深的混沌。

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巧合也好,或者说是某种当下文明无法解释的“因果”也好。总之, 杨婉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曾经把最好的年纪都献给“邓瑛”二字的女子,终于张开了口, 对着这具鲜活的血肉,以及容纳于其中, 清澈如冷泉般的灵魂说出“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邓瑛。”

她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凝着他的目光道“我最初并不想与这个时代共情,只想看着你, 走完你惨烈的一生,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历。但时至今日,我很想让你知道, 我究竟是谁, 很想让你明白, 你对我来说, 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完, 低手拾起一旁的东厂观察笔记, 摊放于自己的膝盖上,翻开扉页, 指着著书者的名字对邓瑛道“这是我的名字杨婉, 来自距今六百年以后的另外一个时代。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读书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啊, 天下清明, 百姓们安居乐业,女子与男子都能读书。文心载世,可以观史, 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说着翻开书册,“前人观君王诸侯,著书无数。而我观的是你,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之外,我也写过一本邓瑛传,可惜我还有看到它出版。不过,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本邓瑛传的开头贞宁十二年”

她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平和的口吻,向邓瑛闭眼默诵。

“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邓瑛,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个开头,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灯下时光,都属于你。作为一个学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经历,揣测你的心声,试图替你向后世开口。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女,只有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之人,终生不渝。所以”

她弯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过我的一生吗”

邓瑛的声音颤栗。

超过六百年的时空间隔,文明的差异在他与杨婉之前划卡了一道思想的鸿沟,他看不见后来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颠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诞生,“阶和谐级是如何改变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后有一个叫杨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为他写了一本书。

“那时的我是罪人吗”

他轻声问杨婉。

“是。”

杨婉的声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

他说着冲他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邓瑛,我可以敬你,也配爱你了。你呢,你愿意爱我了吗”

她用了“愿意”这个词。

由始至终,她好像都没有拒绝过邓瑛交给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颤栗和羞耻,接受他把“爱意”解释为“赎罪”,让他把镣铐交到她的手中,温柔地牵引着他,往他想走的那条“绝路”上走。

可是,在这一段看似不极不平等的关系当中,真正谦卑的那个人,其实是杨婉。

她不强求邓瑛在这个时代的一切,甚至连他的“爱”都不强求。

因为她始终是先敬了他,然后才爱上了他。

邓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问你呢”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你知道你有多过分吗你啊,你曾经是我的事业,是我立命的底气,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可是你却逼我给你,对奴婢的怜悯。我想要牵你的手,你却把你手腕上的镣铐递给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对待自己,你却偏要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和谐黄书。我还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戴着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杨婉活了将近三十年,对谁都没有屈服过,只拿你没有办法,我”

话未说完,她已将头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

被剥去外裳,穿上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大半的尊严。单薄的衣料遮蔽皮肤,经不起一点点带着侮辱性的触碰,可是又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纯粹的肌肤之亲,渴望被温柔地抚摸。

“婉婉,别哭”

邓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轻轻地颤了颤。

“别哭,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