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意很小的时候,是在一场饥荒里被师父抱回鹊山的。
事实上, 师父看中的是她阿弟, 毕竟世道如此, 医术传承,总是男孩更善。
但是爹娘哭着喊着下跪磕头, 希望能把阿弟换成她。
那个时候, 她望着他们凄哀的神情和期盼的目光,觉得有些难受。
临走之前, 看见他们黝黑的脸上全是不舍与果断, 又觉得更加难受。
那是程知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抛弃。
师父说, 知意,不要怪你爹娘,他们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
是多么不得已又为难的三个字。
就像那天晚上,林景见看着她,眼眸里盛满温柔的哀愁, 他叹息着说,
“知意, 对不住, 我也是没法子。等我大仇得报, 要杀要剐,我毫无怨言。”
她曾经, 是真的很真挚地爱过这个男人。
那些欢喜, 期盼, 哀愁,与怨恨,沉沉地压在心底,好像随时都在逼迫着她要做什么。
直到她见着了林知意。
就像对方说的,她们拥有同样的名,同样的年纪,也拥有同样的命。
求而不得,是这个世间,最无奈又最痛苦的事情。
痛苦到知道自己得不到的那一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掉他。
但是那满地的鲜血和瓷片突然惊醒了她。
那一瞬林知意坐在地上,痴痴望着霍星朝背影的眼神,让她第一次觉得恐惧。
她突然在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求而不得,好像上了罂粟的瘾,无法戒断,只能越陷越深。
最后万劫不复。
“月下独酌,程姑娘倒是好雅兴。”
月光下,男人俊美的脸庞明暗分明,他换了一身墨蓝色的衣袍,依旧是宽袖,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桃树。
唇角还噙着笑,手里提把酒壶,姿态风流,洒脱又不羁。
程知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指尖摩挲着酒杯,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比不得霍教主。”
霍星朝挑挑眉,没有说什么。
春寒料峭,桃枝却越发灼然。
许是喝多了酒,又或是此情此景,让人心底的所有感触都压抑不住。
少女淡淡突然弯了弯唇,问他,
“霍教主,其实你早知道,林景见与你有怨吧。”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很多事情看得明白。
一桩桩一件件,不难发现,林景见自以为是的所有计谋和算盘,其实在人家面前都无所遁形。
程知意在一旁望着,都觉得他更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她想,也许林景见自己未必没有察觉到什么,但出于内心的偏执,只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地强撑着。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霍星朝这个人。
明明看破,却不点破。说话做事,都让人琢磨不透。
霍星朝倚着桃树,夜风吹来时,几片绯红轻轻落在他的发间和衣袍上,越发显得他眉目昳丽,姿态撩人。
“知道啊。”
男人勾了勾唇,语气随意,“但是我的仇家太多,少了他,也会有别人替上来,又有什么分别。”
程知意沉默了一会儿。
“霍教主真是胆识过人。”
毕竟话虽是这么说,但像他这么心宽,把仇人直接放在身边的,世间也少有。
毕竟刀剑无言,毒药万千,一个人若诚心想要你的命,有时候是防不住的。
“你放心,我死不了。”
男人垂眸,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到今天为止,接近我又想要我性命的人,不下百数,不过我命硬,不论怎样折腾,都死不了。”
他这几句话真是怪。
好像还巴不得自己早点死了。
少女握着酒杯,额间细碎的胎毛被风吹的扬了起来,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吐出一句话,
“命是自己的,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人活一世,还是要珍惜。”
不论是他还是林知意,好像都不怎么珍惜自己。
她是经历过饥荒的人,见过灾年间面黄肌瘦想活却活不了的万千百姓,对于他们这种想法,她从来都无法理解。
霍星朝抬眸,视线落在东方的星空,漫不经心,
“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啊。”
他好像突然来了聊天的兴致,倚着桃树,语调慢悠悠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了林知意吗”
按照霍星朝的性格,不管对方是否对他有恩,也不管对方有什么苦衷,如果敢这么算计他,折腾来折腾去没个完,他最喜欢的做法就是直接杀了了事。
反正世人都说,魔教教主,冷心冷肺,嗜血又残忍,压根不在乎纲常伦理。
可是他对于林知意,确实就是很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