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与胸前皆有破损,断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两道刚刚愈合的剑伤。
苍白面颊正往下淌着水,像一块沾湿的玉髓。睫毛沾着水雾,垂眼看着水面时,神态柔和而懒倦。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羸弱。头发本有些凌乱,此刻松散下来,水沿着碎发往下滴落。她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伸手将湿漉漉的鬓发理了理。
叶玉棠惊住了。
这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跟着长孙茂。
和她同样震撼的还有十九岁的长孙茂。
“棠儿,”他定定看着水中人的一举一动,忍耐许久方才不至于失态,只是说话声调都有些哽咽,“好看的。”
终于听到这一声柔声轻唤,叶玉棠倏地鼻头一酸,连脸颊都颤抖不已。
想以手去按住两腮,肢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那时的她自己却是淡定自若的。
立在水中,冲他一笑。
这面貌虽然狼狈一些,却也不至于吓到他。
直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方才搭上他悬于半空相邀的手,借着力道上了窗。
她是小心的。坐在窗上除下两只湿鞋,赤脚轻盈落地。
衣衫不住往下淌着水,在深色廊板所行过之处汇积出一道细小水渍,间或踩出两道湿脚印。
雪邦常年覆雪,气候阴寒,不适储酒,故每间石室皆有暖壁。
酒婢每日在屋外烧柴,可足留一日余热。
他拉着她在墙边相对坐下,将怀中酒坛置在两人之间。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却没有动,呆呆凝望着长孙茂。
安静了好久好久,两人均没有说话。
经由这视线看去,叶玉棠甚至疑心画面静止了。
长孙茂忽然笑起来,“不是想喝酒么,又看着我做什么”
那道视线微微偏了偏,看看酒坛,复又落到他身上。
为什么
她亦不能确定缘由。
他颇有些不满,却仍掩不住三分笑意,“不将你骗到这里,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但至少见到自己,他是开心的。
他微微倾身,轻轻拨开挡住她视线、被她抿进嘴里的几缕碎发,声音异常轻柔的问,“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想起有什么话忘了同我说”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想喝龙头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馋这口酒许多年了,一直都没好意思同他讲。
所以她始终为这口酒在遗憾着,才一路跟随他来雪邦,是这样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到底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像试探着般地,柔声问道,“还是只是很想见到我,仅此而已”
叶玉棠心头倏地一震,恍然间以为长孙茂正隔着八年时光在追问她。
尚不及去想,她却已随着那道视线,慢慢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孙茂被这回答所刺激,整个人几近有些崩溃。
眼眶透红,试着张了张嘴,几声细碎哽咽过后,再也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伏趴在她膝上,肩脊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那天留你自己在渡口等我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听到这一声声沙哑而近乎微弱的道歉,叶玉棠几乎是无措的。
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从未因为任何事责怪过他,可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她一世任侠,问心无愧,自以为没有什么放不下
可是看到八年前雪邦酒窖相依偎的两个少年,心头一阵阵的酸楚,无措到近乎随他一起崩溃。
八年前的自己却从容得近乎茫然。
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哭泣,间或伸手轻拍他背脊,代她安慰他。
叶玉棠是死了。
人人都以为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故化作蛇人必定武冠天下,无物可撼,可是这样的叶玉棠并没有出现。
谁能想到,她此生最放不下的是长孙茂。
她时常在想,那天渡口上为什么会无端烦闷。曾一直归咎于雪邦初秋沉闷的天气,责怪泊雪渡口的绵绵细雨,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我自以为孑然此身,至死了无牵挂,唯一怕走得匆忙,留你一人在世间。
你一直在找我,没曾想我也一直跟在你身后,就想看看你。
只是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