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磨,从派遣使者分化突厥各部落,到隋朝大军与突厥人正面打硬仗,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终于打到沙钵略可汗受不住,主动求和。
这桩堪比秦皇汉武的功绩,皇帝不可谓不得意,即便他不叮嘱交代,将来史书上,自也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虽也没想到,接下来,伴随天大喜事的,竟是接二连三的坎坷挫折。
日蚀之事,固然是有心人故意让他措手不及,可敌人能买通洪元,却无法左右天象。
难道当年他真的不该取宇文氏而代之?
佛会法事终告一段落。
两旁僧人默默依次离开。
偌大殿内,只有灵藏大师与皇帝二人在正中央。
连何衷,都退到了大殿一角。
无须皇帝吩咐,何衷主动将所有门关上,以便两人密谈。
灵藏大师与皇帝相面而坐。
皇帝沉默,灵藏亦不出声。
良久。
“朕,对宇文氏,是否过于赶尽杀绝了?”
既是自问,亦是问人。
灵藏大师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皇帝哑声道:“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朕也是,不得已。”
虽然如此辩解,却免不了心虚,至末尾声音几乎不闻。
灵藏大师叹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是无法再长出来的,陛下再明白不过,您近来茶饭不思,说到底是心魔所致。但,您建新朝,定边平戎,宽刑减赋,于百姓而言,亦是德政,若前朝还在,这些事情未必能成,每年中原边境,也会有无数百姓为突厥人所杀所掳,善恶本非绝对,陛下虽造杀孽,亦有大功德,此事不能一概而论。陛下只需做该做的事,以宇文氏为鉴,往后少增杀孽,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自有后人书写。”
老友本为出家人,平日言语多为机锋,寻常人听也听不明白,难得说出如此直白浅显的话,却是为了安慰对方。
几日的压抑瞬间迸发,皇帝眼眶一热,强笑道:“还是你懂朕。”
心魔随着灵藏大师的开解,已是消除一半。
灵藏大师道:“我为陛下讲一段经书吧。”
皇帝点点头:“也好,有劳你了。”
灵藏大师并未精心挑选,而是随口挑了一段《首楞严三昧经》说起来。
他知道皇帝需要的并非听他讲那一段经书,而是自己内心的平静。
旁人说得再多,都比不上自悟。
灵藏大师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有些苍老,却并不沙哑,反而有岁月沉淀之后的安宁。
檀香弥漫,经殿空荡回响。
皇帝也渐渐入了神。
他想起许多往事。
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掠过。
有年轻时,头一回拜见周武帝,两人相谈甚欢。
有周武帝指着太子宇文赟,对他说:我有佳儿,汝有静女,岂非珠联璧合?
还有周武帝听信术士之言,对他逐渐疏远,疑心他有反意。
更有君臣反面成仇,他委曲求全,隐忍数载,终于等到武帝驾崩,方才松一口气。
恩怨情仇,早已谈不上由谁之始。
可宇文家终究没有杀他杨氏一人,反过来,他却几乎灭了宇文氏满门。
武帝九泉之下,可会一笑泯恩仇?
皇帝不知不觉,望向面前巨大的佛像,希望从菩萨似笑非笑的神秘中,悟到一丝答案。
菩萨望着他,眉目低垂,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那弧度两边上扬,越来越大,牵扯得整张脸都诡异地动起来,两颗鎏金的硕大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睁大了眼睛,如遇雷亟,一动无法动。
笑声低低传出,嘻嘻呵呵,时高时低,阴森诡谲,在殿内不断回荡。
他本以为有人无礼擅闯此间,却忽然发现,这些笑声竟是从大殿两边的二十四诸天口中发出!
佛像冲他诡笑不已,冷不防一只佛掌挥过来,皇帝闪避不及,大喊出声,只觉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整个人往后歪去。
“陛下!”
皇帝重新睁开眼,面色煞白,满头冷汗。
但,没有化魔的佛像,只有灵藏大师担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