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东府。
东北角,薛姨妈小院。
正间卧房内,薛姨妈歪在铺着秋香色素面锦缎大条褥的炕上歇息,同喜同贵两个丫头跪坐在炕边,拿着佛手小木槌轻轻的为她捶着腿弯。
雕花细木炕桌上摆放着一尊紫铜鎏金银喜鹊熏炉,一股股细腻的甜香从喜鹊口中喷出,沁的人温润舒适,直想闭眼睡去。
只是薛姨妈虽在闭目养神,却并未睡下。
因为她在等宝钗归来,说说一些心里话
说实在的,薛姨妈有些后悔来京了。
曾经她根本没想过,都中神京天子脚下竟会这般乱这般险。
以贾家的门楣,都到了今日这等骇人地步。
她犹豫着,是不是寻个借口,再回江南去
再者
薛姨妈也没想到,在薛家日渐衰败颓废的丰字号,在贾琮手里竟能焕发出如此光彩来。
不说旁处,只都中这几处门铺,听说就能日进斗金
论起来,虽江南没有神京长安贵重,但论富庶,北地却从未及得上南省。
连都中的门市都能日进斗金,更何况据说数倍昌盛的南省门市
薛姨妈隐隐有些后悔,将丰字号借出去了
当然,她也只是后悔,并没想着尝试收回。
她虽是妇道人家,但却也是极为精明的妇道人家。
该怎么处理外面事她不懂许多,但该怎么做人,她还是明白的。
只是明白归明白,不抱怨几句,她总不舒服。
这些话,却是连王夫人跟前都不能说。
她只能同自己的亲闺女说
正寻思着,忽听外间传来一阵“铛铛铛”的西洋大座钟声。
薛姨妈默数了遍,竟是连敲十一下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同喜同贵二人都在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姑娘还没回来么”
同喜同贵听这突然响起了声音,惊的差点没一头栽下炕去,一身冷汗后,忙一起摇头道“还未。”
薛姨妈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大好的预感,若是宝钗和姊妹们一道玩耍说笑,这会儿必已经回来多时了。
她每日里按时作息,断不会回来这般迟。该不会是
正这时,听窗外廊下,遥遥传来守夜媳妇的轻声说话声“姑娘回来了”
又一道应声传来“嗯。”
听这声音,薛姨妈心头又是一跳。
平日里,宝丫头和下人说话虽也客气,可却从未如此温柔过。
她缓缓坐起身来,等着宝钗进来。
未几,就见莺儿挑起门帘,请她姑娘宝钗入内。
“妈还没睡呢”
宝钗入内,看到薛姨妈正盯着她瞧,心里一紧,忙笑问道。
薛姨妈应了声后,让同喜同贵去给宝钗打洗脸水去,然后看着她道“是你琮兄弟送你回来的”
宝钗眼帘一跳,顿了顿,缓缓点头应道“是。”
薛姨妈闻言,叹息一声,连莺儿也一并挥退后,方苦口婆心道“我的儿啊你素来最是精明,怎如今连形势也看不明了贾家如今已成了险地,且这风险,琮哥儿要独扛八分去虽如今看起来威风八面,可谁也不知道哪天就坏了事了。你老子在时,最喜欢你聪慧怜人,教你读了好些书,这些道理连我都能明白,你会看不明白我的儿,你哥哥是个混不吝的,我早不指望他了。若连你也陷了进去,你让娘还怎么活”
宝钗垂着螓首,杏眼怔怔出神。
她并非看不见贾琮的危局,只是,纵然明知贾琮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盆中,也依旧难阻挡她飞蛾扑火的心。
自她记事起的这十来年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值得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直到,在这座长安城中,遇到了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纵有一日大祸临头,若能一起赴黄泉,也未尝不可呢。
薛姨妈忽然不说话了,因为她虽看不清宝钗垂下的眼睛,却可以看到她下半张脸上,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抹恬静的微笑里,包含着怎样的幸福,或是,对幸福的向往。
都是从少男少女时过来的,薛姨妈怎会不明白,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情根深种啊
这是孽缘哪
薛姨妈心都要碎了,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心碎的。
她无意间,顺着宝钗的嘴角往下看,划过白皙的下巴,落在了她衣襟领口处,目光忽地一凝,瞳孔隐隐收缩成针
她看到了什么
那是
草莓
当然,这个时代还没种草莓的说法,但是,薛姨妈作为过来人,也知道那处淤红意味着什么。
她又惊又怒,恨不得一把扯下那绣着流水云纹的衣